張愛玲散文
說到張愛玲,她最常被世人提及的是她的小說,其實她的散文并不比小說遜色,每一篇文章里都蘊含著深刻的思想,來看下面:
夜營的喇叭
晚上十點鐘,我在燈下看書,離家不遠的軍營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調(diào)子。
幾個簡單的音階,緩緩的上去又下來,在這鼎沸的大城市里難得有這樣的簡單的心。
我說:“又吹喇叭了。
姑姑可聽見?”我姑姑說:“沒留心。”
我怕聽每天晚上的喇叭,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聽見。
我說:“啊,又吹起來了。”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么,聲音極低,絕細的一絲,幾次斷了又連上。
這一次我也不問我姑姑聽得見聽不見了。
我疑心根本沒有什么喇叭,只是我自己聽覺上的回憶罷了。
于凄涼之外還感到恐懼。
可是這時候,外面有人響亮地吹起口哨,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調(diào)子。
我突然站起身,充滿喜悅與同情,奔到窗口去,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誰,是公寓樓上或是樓下的住客,還是街上過路的。
張愛玲散文【2】
有幾句話同讀者說
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,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,似乎被列為文化漢**之一,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。
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,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。
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“大東亞文學者大會”第三屆曾經(jīng)叫我參加,報上登出的名單內(nèi)有我;雖然我寫了辭函去(那封信我還記得,因為很短,僅只是:“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,謹辭。
張愛玲謹上。”)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。
至于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,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,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。
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,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**嫌疑的問題;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,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仿佛我沒有解釋的義務。
所以一直緘默著。
同時我也實在不愿意耗費時間與精神去打筆墨官司,徒然攪亂心思,耽誤了正當?shù)墓ぷ鳌?/p>
但一直這樣沉默著,始終沒有闡明我的地位,給社會上一個錯誤的印象,我也覺得是對不起關心我的前途的人,所以在小說集重印的時候?qū)懥诉@樣一段作為序。
反正只要讀者知道了就是了。
《傳奇》里面新收進去的五篇,《留情》、《鴻鸞禧》、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、《等》、《桂花蒸阿小悲秋》,初發(fā)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,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,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(jīng)過增刪。
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,只好不要了。
我不會做詩的,去年冬天卻做了兩首,自己很喜歡,又怕人家看了說“不知所云”;原想解釋一下,寫到后來也成了一篇獨立的散文。
現(xiàn)在我把這篇《中國的日夜》放在這里當作跋,雖然它也并不能夠代表這里許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,但作為一個傳奇未了的“余韻”,似乎還適當。
封面是請炎櫻設計的。
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,畫著個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,旁邊坐著奶媽,抱著孩子,仿佛是晚飯后家常的一幕。
可是欄桿外,很突兀地,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,像鬼魂出現(xiàn)似的,那是現(xiàn)代人,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窺視。
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,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。
張愛玲散文【3】
到底是上海人
一年前回上海來,對于久違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白與胖。
在香港,廣東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,印度人還要黑,馬來人還要瘦。
看慣了他們,上海人顯得個個肥白如瓠,像一代乳粉的廣告。
第二個印象是上海人之“通”。
香港的大眾文學可以用膾炙人口的公共汽車站牌“如要停車,乃可在此”為代表。
上海就不然了。
初到上海,我時常由心里驚嘆出來:“到底是上海人!”我去買肥皂,聽見一個小學徒向他的同伴解釋:“喏,就是張勛的勛,功勛的勛,不是”薰風的薰。
《新聞報》上登過一家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,用并散并行的陽湖派體裁寫出切實動人的文字,關于選擇禮品不當?shù)奈kU,結(jié)論是:“友情所系,詎不大哉!”似乎是諷刺,然而完全是真話,并沒有夸大性。
上海人之“通”并不限于文理清順,世故練達。
到處我們可以找到真正的性靈文字。
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,作者是誰我已經(jīng)忘了,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。
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,于是他就做詩了:“樽前相對兩頭牌,張女云姑一樣佳。
塞飽肚皮連贊道:難覓任使踏穿鞋!”多么可愛的,曲折的自我諷嘲!這里面有無可奈何,有容忍與放任——由疲乏而產(chǎn)生的放任,看不起人,也不大看得起自己,然而對于人與已依舊保留著親切感。
更明顯地表示那種態(tài)度的有一副對聯(lián),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,用指甲在車窗的黑漆上刮出字來:“公婆有理,男女平權。”一向是“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”,由他們?nèi)グ?各有各的理。
“男女平等”,鬧了這些年,平等就平等吧!——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。
那種滿臉油汗的笑,是標準中國幽默的特征。
上海人是傳統(tǒng)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,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(chǎn)物的交流,結(jié)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,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。
誰都說上海人壞,可是壞得有分寸。
上海人會奉承,會趨炎附勢,會混水里摸魚,然而,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,他們演得不過火。
關于“壞”,別的我不知道,只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。
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,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。
因此我寫的故事里沒有一個主角是個“完人”。
只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,善良、慈悲、正大,但是,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,只怕她有三分討人厭。
美雖美,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叱道:“回到童話里去!”在《白雪公主》與《玻璃鞋》里,她有她的地盤。
上海人不那么幼稚。
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,包括《泥香屑》、《一爐香》、《二爐香》、《茉莉香片》、《心經(jīng)》、《琉璃瓦》、《封鎖》、《傾城之戀》七篇。
寫它的時候,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,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。
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。
我喜歡上海人,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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