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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的心結(jié)隨筆散文
引子
父親走后已經(jīng)九年，可我不知道他現(xiàn)在在哪里，生活得好嗎？我常常這樣想。這樣想的時候，心情總是沉重的，就想寫點什么東西出來，但總是未成曲調(diào)先有情，悲痛擋在那里，文筆就成了沒有翅膀的鳥，似乎怎么努力都無法躍過那悲痛的情感沼澤。從這一點上來講，我是懦弱的，與父親離開的日子越久，就越是無力再端起這杯思念的苦酒，倒寧愿這樣麻木地活著。然而，今天是父親的祭日。在這個清冷的日子里，我很想走近我的老父親，為他捧一束鮮花，燃一炷清香——
一
父親的祖籍在會寧那個河邊邊，那是一個貧窮而干涸的地方。在我的記憶中，那條街道狹窄而顛簸，記錄著歲月留下的滄桑和無奈。通過那條極不平整的街道一直走下去，走向赤黃色的土路，走過殘垣斷壁的土墻，便可以走進(jìn)父親的家里。
父親的家里盛著一個苦難的結(jié)，這個結(jié)打在爺爺?shù)纳砩稀?/p>
我的爺爺是一個膽小忠厚的老實人，但這個老實人卻沒有逃脫命運的愚弄。爺爺死在一個寒冬的早晨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，爺爺整天被游街批斗。說是因為參加了什么組織。說是那個組織積善行德，爺爺就糊里糊涂地參加了，后來怎么性質(zhì)就變了呢？因此，噩運也就這樣落在了爺爺?shù)念^上，落在了父親后來的生命里。
父親說村里連著爺爺共牽扯著五個人，爺爺受不了那種驚嚇和折磨，大冬天光著身子坐在院子里，一坐就是大半夜，爺爺是想通過這種方式逃避那種羞辱，可就算怎樣費盡心機(jī)也照樣一個感冒都沒有。那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，爺爺回來的時候精疲力竭。那一夜?fàn)敔斣缭绲厮铝耍宦晣@息都沒有地睡下了。次日早晨，村里人發(fā)現(xiàn)爺爺?shù)踉诹松车乩锏哪且豢脳棙渖稀Ｄ巧车卦菭敔數(shù)尿湴�，那一坡洼的沙石硬是他一簍簍從河灣里背上來的，那沙地里種著西瓜，爺爺種的西瓜沙甜沙甜的，但他的命運卻是苦澀的。爺爺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，之后其他的四個人，也先后走上了這樣的一條路。
父親說爺爺臨死前上過老墳，然后直直向沙地深處走去。父親是尋著爺爺?shù)哪_印追憶著在那個寒冷的早晨，爺爺是怎樣告別這個讓他眷戀而傷痛的世界啊。
父親說爺爺留在沙地上的步子很大，沒有猶豫沒有停留，直直地朝著那棵棗樹走去。死了的爺爺被家人大氣都不敢出地草草掩埋了。后來的多少年當(dāng)父親跳下墓坑，整理好那一堆白骨裝在紅綢袋里的時候，父親才真正地悲痛了一回。我第一次聽到了父親的哭聲，那聲音像一聲驚雷，沉重地跌進(jìn)我少年的記憶里，回蕩在家鄉(xiāng)赤黃色的歲月里，想來也回蕩在爺爺?shù)亩�，想來那個世界的爺爺算是可以安息了。
但父親總歸活得如履薄冰，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，眼里總是閃動著郁傷而恐懼的目光。
二
父親默默地看著我，眼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星。
父親在家族里排行十三，在家里排行老三。父親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。我分別叫他們九爸、十二爸和尕爸爸，這當(dāng)然是家族里的稱呼。我的九爸是一個識文通理的人，他對父親的一生影響很深。
每當(dāng)父親說起他這位哥哥的時候，眼睛總是望著一個地方像是望著歲月的某個黑洞。父親說九爸長得英俊灑脫，一個很有作為的年輕干部，曾是鄉(xiāng)村四野一度的驕傲。九爸的災(zāi)難來源于他的才華，那是因為一本書的出版，說書中的一句話違背了當(dāng)時的社會背景——農(nóng)民的雙手沾滿了牛糞。九爸因此受到牽連，被送到一個什么地方的煤礦接受改造，這種來自精神的突然跌落和身體的嚴(yán)重透支，九爸很快病倒了。
父親說最后一次見到九爸是在他的工棚里，那個工棚簡陋得無風(fēng)不入。九爸躺在臟兮兮的被子里不能自理，蒼蠅的嗡嗡聲在四周此起彼伏，父親半天都沒有認(rèn)出他的兄長，直到九爸用他微弱的聲音呼喚弟弟乳名的時候，父親才頹然倒下，那是一個怎么的場面！那個時候，我的父親不過是一個懵懂少年。
父親無依而悲痛，悲痛的父親背著九爸上了火車。
窗外是瀝瀝的雨聲，是列車沖破夜空的撕裂聲。父親的懷里是奄奄一息的九爸。那個時候，父親完全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中。過去的某個時刻父親總是跟在九爸的身后，挑一個木頭做的小油燈，晃悠晃悠地行進(jìn)在夜間的土路上，那是陪九爸上晚自習(xí)回家時的情景，沿著這條路走了很久之后，父親走出了鄉(xiāng)野走向了外面世界。
父親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，那是因為九爸以一棵樹的姿態(tài)站立在父親身后，讓父親也學(xué)會了以一棵樹的姿態(tài)面對今后的生活。
九爸是在回到家后的次日早晨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九爸走了。
父親心痛欲碎，后悔自己當(dāng)初替他抄寫了書稿，不然那本書就不會太快問世。從此，父親有了一個心結(jié)，決不留下任何手稿啊什么的東西在身邊。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影響到了母親，我的母親曾悄無聲息地將我的一本愛情詩稿化為灰燼。這，是歷史烙在人心里的陰影，我不能一味地埋怨我的母親。
那么多年以后，當(dāng)我的小說一部部放在父親墳頭的時候，我想父親一定在看著我。
三
父親默默地看著我，眼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星。
父親考上中專的那年，家里依然家徒四壁。就是在那年的秋天父親成家了。他的新娘娶回家的時候父親才趕著羊群進(jìn)了家門。父親說母親是她家里的小女兒，是在哥嫂們的呵護(hù)下長大。自從嫁到宋家那個河邊邊便受盡了磨難。
那個窮啊，讓人性中許多的惡和恨都暴露了出來。
親情是那樣的不堪一擊。
可能因為父親是公家人，端著鐵飯碗。端著鐵飯碗的父親想來是無力滿足家人的各種奢望便招來嫉妒之恨。母親說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情景，當(dāng)她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推開院門的時候，我的姐姐一臉煞白地躲進(jìn)了她的懷里。從此，大伯子鞭子飛揚的尷尬形象在母親眼里定格成了一個永恒。多年來每當(dāng)母親說起這件事的時候，聲音立時哽咽。還有母親唯一的小叔子，每年都不誤時的將他侄兒侄女的口糧提前領(lǐng)走。在那樣一個困難的日子里，極好面子的母親只能暗自流淚。母親說那十年她是靠街坊四鄰的幫助和娘家的救濟(jì)度日，那十年的日子讓她過了幾輩子一樣的漫長。
父親決定帶我們離開是在弟弟出生不久，那次的探親讓父親的心情徹底落敗。父親說當(dāng)時母親住的那個破窯洞雪花都能飄進(jìn)來，而他的大女兒一個五六歲的孩子，為了伺候月子里的母親給熱水瓶燙傷，父親再也無法放心地走。父親帶著他的家眷離開老家的那一天，沒有給家里任何人打聲招呼，沒有帶走家里的一雙筷子一只碗，帶走的僅僅是母親陪嫁過來的一床舊被子，和一顆破敗的心。但是母親不這樣認(rèn)為，母親說當(dāng)她拖兒帶女跟著男人離開的那一天，她看到天空里棉花團(tuán)似的云朵飄啊飄的，帶著她的心情飄向了一個明朗朗的未來。
之后的許多年父親幾乎沒有回過家，幾過家門而不入的父親精神該是怎樣的一種頹��？帶著對父親人生的一次回訪心情，在許多年后的某一天下午，我沿著那條不平整的街道一直走下去，走向赤黃色的土路，走過殘垣斷壁的土墻，我走進(jìn)了父親的家里，走向父親生活過的每一個角落，那種感覺是親近而酸楚的。親近來源于那片土地的濃濃鄉(xiāng)情，酸楚來源于那些星星點點的模糊記憶。但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，時空可以淡化一切的傷痛�？僧�(dāng)我面對尕爸爸這位老人的時候，我的眼淚依然在心里奔涌而過，那是對上輩人之間恩怨的一次祭奠，是對父親的一種深刻懷念。
畢竟，這是活著的親人，是跟父親有著直接血緣關(guān)系的唯一的親人。
坐在尕爸爸家的飯桌上，聽他說爺爺奶奶的事情，聽他說十二爸去世前的事情，聽他說有關(guān)父親的一些往事的時候，我感覺父親正在家里的某個地方看著我。
四
父親默默地看著我，眼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星。
父親的單位在一個叫慶陽西峰的小地方，那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，城市的街道兩旁有著枝繁葉茂的梧桐樹，沿著梧桐街一直走下去，就可以看到慶陽農(nóng)機(jī)一廠的大鐵門。慶陽農(nóng)機(jī)一廠又名慶豐農(nóng)機(jī)廠，再名慶陽通用機(jī)器廠。這是一個上萬人的大企業(yè)，父親一直身居領(lǐng)導(dǎo)崗位，可身居領(lǐng)導(dǎo)崗位的父親，每月的口糧只有二十七斤半，拖家?guī)Э跊]有一點點根基的父親那些年過得很拮據(jù)，但他卻像一棵樹一樣挺拔。
穿過時空的隧道回到幾十年前的日子里，我依稀可以看到那個肩扛鋼管走在工人中的親切身影，那個身影里透著精骨之氣，但這種精神并不能阻擋現(xiàn)實本身的堅硬。
在父母忙于生存奔波的那些年，漸漸長大的姐姐自然成了小大人，得為每一天的日子仔細(xì)打點，整日里抱著弟弟護(hù)著妹妹，還要去鍋爐房后面的空地上拾煤渣�？蛇@仍然避免不了生活的捉襟見肘。
父親說他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在某一年的春節(jié)前后，鄰居的一家上海人竟然殺掉了一只羊，能夠殺掉一只羊過年的人家就這樣優(yōu)越地活在我們的視線中。那一天，當(dāng)姐姐無意聽到關(guān)于那只羊頭的下落時，竟不失時機(jī)地把它要回了家。那個時候姐姐也許不知道自尊是個什么東西，但她知道一只要被人家扔掉的羊頭在我們家里的分量。
姐姐進(jìn)家屬工廠的時候，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，讓這么小的孩子放棄學(xué)業(yè)來面對生活的沉重，讓一個女孩子整天干著男孩子的體力活，父親從此心存愧疚。
父親的這份愧疚直到姐夫的出現(xiàn)。
姐夫像一道陽光照在了我們家里，照在了姐姐以后的生活里。
那個時候父親當(dāng)然覺得他的大女兒有了依靠，有了一堵可以遮風(fēng)蔽雨的墻，父親的眼里從此有了陽光的碎片�？赡莻�時候的父親怎么可能想到，就算一堵墻也有可能會突然坍塌，父親當(dāng)然無法相信他的這個孩子身上怎么會突然扯出一個白血病的符號？
至今，我都不忍回想那些日子，父親的無奈和心碎。
那么多年以后，當(dāng)不到四十歲的姐夫也無奈躺進(jìn)那片黃土地里，躺在與父親不足百米的那個山坡上的時候，另一個世界的父親該如何面對隨后而來的他的這個半子呢？我常常這樣想，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會走向那個山溝，那個槐樹花盛開的山溝里，當(dāng)我一次次跪倒在父親墳頭點燃那些紙片片時，紙灰飛揚中我總能感覺到父親在風(fēng)中看著我。
五
父親默默地看著我，眼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星。
在我們家里我排行老二，沒有受過姐姐那樣的辛苦，在父親的四個孩子中，我總是像一叢冰草那樣在野地里盡情綻放。
那個時候，母親還在老家街道的那個縫紉部上班，每月可以拿出五塊錢來送我到村里的李家奶奶那里。李家奶奶家里除了沒有孩子，日子相對過得豐衣足食，我在那個家里如魚得水般的暢游。父親后來常常會說起一件事，父親說那個時候，我就鋒芒畢露，時常坐在炕沿上吃野辣辣，就那樣一根一根地吃，眼見給辣得眼淚花亂轉(zhuǎn)就是不肯放棄，父親奪下我拿起，父親奪下我拿起，不成便溜下炕來頭也不回地走了。那個時候已夜深人靜，村莊早已進(jìn)入了夢里，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能去哪里？父親喊我不住便跟在身后一路地走，一直把我跟到李家奶奶的大門前。父親說我站在那里一點猶豫都沒有，小手拍著門環(huán)奶奶奶奶地叫，然后就看見人家狗狗蛋蛋地給抱了進(jìn)去。父親說我就這樣優(yōu)越地過了兩年，直到后來去了舅舅家里，寄于舅舅籬下的我本該乖巧懂事才對，可幾家人的寵愛造就了我的理直氣壯。
父親說妹妹出生的那年，我站在樓下點著腳尖罵鄰家女孩，鄰家女孩哭著來找母親告狀，母親點著我的額頭說，她偷偷瞪你一下又不疼，你裝著看不見不就行了�？晌也荒敲凑J(rèn)為，我說我不喜歡軟弱地躲來躲去，我就喜歡這樣走自己的路。
我的這份倔強(qiáng)在隨后的日子里，跟父親總是花開兩朵，各表一枝。
父親說那個男孩不可靠，我說我喜歡放風(fēng)箏的浪漫；父親說那個男人心思太重，我說沒有重量的日子很蒼白。我跟父親這樣的對白一直延伸到那一天。
那一天父親的笑容很勉強(qiáng)，仿佛他的女兒從此跌入了煩惱。
那是一個大雪飛揚的寒冬，我嫁衣裹身走向自己婚禮的時候，父親站在雪地里目送著我漸漸遠(yuǎn)去的身影，我不回頭也知道父親眼里的神情，那是一種不安和無奈的光芒。
那個時候的我啊太年輕，滿眼都是愛情的風(fēng)花雪月，哪里知道生活的沉重已經(jīng)向我徐徐拉開了幃幕。那一刻我倔犟地認(rèn)為父親的擔(dān)心是多余的。但在以后的許多日子里，我總是會看到父親站在雪地里的那個姿態(tài)，那個姿態(tài)像生活濃縮出來的一個鮮亮印章，印證了我愛情的道路并不平坦。那么，多年以后在一個個無奈的日子里，我總是能感覺到父親依然站在雪地里看著我。
六
父親默默地看著我，眼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星。
父親當(dāng)副廠長的那一年，我們家搬進(jìn)了一個小獨院。
當(dāng)然，那個所謂的小院子不過是用拾來的破磚爛瓦圍了個半人高的院墻，以便秋風(fēng)掃落葉的季節(jié)里房門前可以干凈一點。院子里的兩棵梧桐樹枝繁葉茂，每年春天梧桐花淡淡的清香彌漫于院落，很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浪漫氣息。又有樹枝間架著的兩只鴿子窩，八只潔白的鴿子整天在頭頂飛來飛去，使得家里盡顯一種花草的嫵媚靈動。
那花園自然是母親精心打理出來的，父親說母親喜歡這樣的院子，鳥語花香的美麗景致。
但在父親早年的記憶里，母親似乎跟花草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，母親總是忙于奔波。白天來回于單位的路上，晚上置身于那成堆成堆的衣服卷里。那些年，縫紉機(jī)成了母親行走的另一個姿態(tài)，一直跟在我們的生活里前行。母親當(dāng)然是想以自己的一技之長，給家里營造出一個相對寬松的氛圍。父親說那些年街坊四鄰總是雪中送炭，一籃子白菜也好，一兩件毛衣也罷，對于我們家里都是一種厚重的寬慰。好在那些年家家戶戶幾乎都是一樣，貧窮并不是自卑的標(biāo)簽。母親喜歡幫助別人也接受別人的幫助，那種姿態(tài)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巖石一樣的堅固踏實，那是一種值得懷念的人間真情呢。
每當(dāng)父親說起這些小事的時候，神情中總是充滿著對一個女人溫存的贊賞。
父親說那個時候的母親樂觀而溫柔。但是樂觀的母親總是在幾片藥粒面前愁眉不展，好像哪怕僅僅是幾個感冒片也時常不能順利地吞咽，需得父親搟了放在小勺里才行。父親倒也樂意做這些小事情，并且?guī)资昃瓦@樣做了下去。除此之外，母親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矯情。在我們的記憶里，母親幾乎沒有穿過一件漂亮衣服，母親身上看不出女人應(yīng)有的嬌艷。但母親似乎總是滿足的，在一個個夜深人靜的晚上，在縫紉機(jī)永不停息的枯燥聲響里，總是伴著母親輕柔的歌聲。父親說母親不會唱歌只會哼哼，哼哼得什么也不大能聽出來，但那個聲調(diào)卻是溫暖而淡定的，透著一個女人內(nèi)心的安逸和幸福。
然而這樣的歌聲在某一天的清晨突然消失了。
在父親離開的那些日子里，母親總是喜歡翻找父親的衣物，我從母親手里接過了那件淡灰色夾克衫，我是想從那里聞到父親留在這個世上最后一點點余溫。然而，當(dāng)我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母親的悲傷，突然意識到其實最傷心的應(yīng)該是母親，幾天之內(nèi)爬上她額頭的皺紋告訴了我她的心痛和思念，我突然意識到不該常常把傷悲留在她的眼前。然而，每當(dāng)我?guī)е瘋那槿ネ赣H，望著母親突然間孤獨起來的背影時，我總能感覺到父親在遠(yuǎn)處看著我。
父親默默地看著我，眼里有一絲不能釋懷的牽掛，那牽掛懸在母親的身影里——自從父親去世之后，母親如同掙扎在崖邊上的老榆樹，飄逸的黃葉是她的頭發(fā)，搖曳的枝干是她的身軀，深深的根系是她的思念，這思念扎在父親的土壤里……
尾聲
父親退休兩年之后，慶陽通用機(jī)器廠前所未有的蕭條，那里曾是怎樣熱鬧場景啊。父親背著手在空蕩蕩的廠區(qū)里走來走去，那是一個透著點點空落的背影。
那個背影無數(shù)次潮濕了我的心情。
就是在那年的春天，我有了一家自己的酒店，開始像一條大船在商海里迎風(fēng)蕩漾。在那條船上，我覺得父親應(yīng)該是舵手。但，父親不這樣認(rèn)為，他一定認(rèn)為自己不過一位垂垂老者。那么多年后，當(dāng)我一次次回想到父親走后的那天早晨，落在他衣兜里的僅僅是幾張皺皺巴巴毛錢的時候。那個時候我啊太粗心，僅僅看到了父親面色慈祥形態(tài)飽滿，矯健步子下面踏出的自信節(jié)拍，哪里知道他內(nèi)心的孤寂和空落呢。父親當(dāng)然不愿意委身于兒女的圈子里生存。老年的父親依然情系工廠，那個他奮斗了一生終是灰飛煙滅的基地。但父親總歸是欣慰的，面對他四個孩子的安居樂業(yè)。這個，我從他穩(wěn)健的步子中可以看出來。是的,那些年我總是喜歡看父親走路的樣子，依然像一棵樹那樣挺拔。
然而，父親卻像一棵樹那樣倒了下去。
那是四月一個陰云密布的早晨，當(dāng)我不顧一切奔向弟弟家院落奔向父親身邊的時候。那個時候，我正挺立于強(qiáng)勝者之列，我以為有力量讓父親重新站起來。然而，父親終是走了，在我的眼皮下走了，我沒能抓住他的手，盡管那個時候，我死活不肯放開他的手，直到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涼了，涼了下去……
父親，因心肌梗塞突發(fā)而去，命運在一瞬間無情地把他帶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因此，我懼怕四月，四月在我的眼里只有一種顏色。
父親走后的那些日子，我奔波于西峰的大街小巷想找到他支離破碎的身影。那是在一個個大雪飛揚的寒冬里，我一次次佇立于梧桐街口，在那里，我依稀看見父親戴著鴨舌帽揮毫潑墨的樣子，他身后的對聯(lián)在雪中綻放灑脫風(fēng)情。那一條條紅色的大對聯(lián)，預(yù)示著又一個春節(jié)就在眼前。在我的記憶里，父親總是喜歡在春節(jié)前幾天擺布他的書法。父親的毛體書法行如流水，一直伴著我們在困難日子里快樂成長，那是父親在現(xiàn)實面前的唯一精神寄托，就像今天的我寄托于文字一樣的飄逸。然而，在許多年后，當(dāng)我家里堆放起一卷卷名人字畫的時候，我手里竟沒有留下父親一張墨跡。
我，沒有把他的另一種生命傳承下去，心存愧疚啊!
然而，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，我很想帶著心底的潮濕和柔軟，用我無限的懷念去撫摸父親飽滿的天庭，濃密的眉毛，挺拔的鼻梁，墩厚的嘴唇，和面部透著滄桑勁兒的淡淡的小麻窩，以及他眼里那絲不易察覺的淚星的時候，我看見父親在遺像里看著我。
父親靜靜地看著我，在這個夜晚來臨的時刻，我凝于窗口望著蒼穹里那一彎明月，很想以自己的方式走近我的老父親，為他提筆唱一首童年的歌謠——
微風(fēng)是你的笑臉
青草是你的胡須
河流是你的肢體
黑夜是你的頭發(fā)
父親
我是你的女兒
手里藏著月亮的鏡子
月亮晃眼
請你刮掉胡子
月亮如門
請你回到家中
裊裊煙霧中，父親依然看著我，眼里依然是那絲不易察覺的淚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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