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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心關(guān)于女人閱讀
《我們太太的客廳》是冰心1933年發(fā)表在《大公報》上的一篇小說,好事者將林徽因、梁思成、徐志摩、金岳霖一一對號入座。冰心的這篇小說發(fā)表后,引起平津乃至全國文化界的高度關(guān)注。
冰心關(guān)于女人閱讀
我們太太的客廳
作品中,無論是“我們的太太”,還是詩人、哲學(xué)家、畫家、科學(xué)家、外國的風(fēng)流寡婦,都有一種明顯的虛偽、虛榮與虛幻的鮮明色彩,這“三虛”人物的出現(xiàn),對社會、對愛情、對己、對人都是一股頹廢情調(diào)和萎縮的濁流。
冰心以溫婉伴著調(diào)侃的筆調(diào),對此做了深刻的諷刺與抨擊。
金岳霖后來曾說過:這篇小說“也有別的意思,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30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‘不知亡國恨’的毛病”。
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,溫煦而光明。
地點是我們太太的客廳。
所謂太太的客廳,當(dāng)然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廳,不過客人們少在那里聚會,從略。
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,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(dāng)時當(dāng)?shù)氐囊粋“沙龍”的主人。
當(dāng)時當(dāng)?shù)氐乃囆g(shù)家,詩人,以及一切人等,每逢清閑的下午,想喝一杯濃茶,或咖啡,想抽幾根好煙,想坐坐溫軟的沙發(fā),想見見朋友,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,陪著他們談笑,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,走路或坐車,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里來。
在這里,各人都能夠得到他們所想望的一切。
正對著客廳的門,是一個半圓式的廊廡,上半截滿嵌著玻璃,掛著淡黃色的軟紗簾子。
窗外正開著深紫色的一樹丁香,窗內(nèi)掛著一只銅絲籠子,關(guān)著一只玲瓏跳唱的金絲雀。
陽光從紫云中穿著淡黃紗浪進(jìn)來,清脆的鳥聲在中間流囀,屋子的一切,便好似蒙在鮫觚之中的那般波動,軟艷!窗下放著一個小小書桌,桌前一張轉(zhuǎn)椅,桌上一大片厚玻璃,罩著一張我們太太自己畫的花鳥。
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,白磁筆筒插著幾管筆,旁邊放著幾卷白紙。
墻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個鏡框子,大多數(shù)的倒都是我們太太自己的畫像和照片。
無疑的,我們的太太是當(dāng)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,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艷!相片中就有幾張是青春時代的留痕。
有一張正對著沙發(fā),客人一坐下就會對著凝睇的,活人一般大小,幾乎蓋滿半壁,是我們的太太,斜坐在層階之上,回眸含笑,階旁橫伸出一大枝桃花,鬢云,眼波,巾痕,衣褶,無一處不表現(xiàn)出處女的嬌情。
我們的太太說,這是由一張六寸的小影放大的,那時她還是個中學(xué)生。
書架子上立著一個法國雕刻家替我們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,斜著身子,微側(cè)著頭。
對面一個橢圓形的鏡框,正嵌著一個橢圓形的臉,橫波入鬢,眉尖若蹙,使人一看到,就會想起“長眉滿鏡愁”的詩句。
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兒的一張畫像,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著頸項,一樣的笑靨,一樣的眼神,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。
此外還有戲裝的,新娘裝的種種照片,都是太太一個人的——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兒照相,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。
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,他在客人的眼中,至少是猥瑣,是市俗。
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嘆一口驚慕的氣,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,不抽一口厭煩的氣?
北墻中間是壁爐,左右兩邊上段是短窗,窗下是一溜兒矮書架子,上面整齊的排著精裝的小本外國詩文集。
有一套黃皮金字的,遠(yuǎn)看以為定是莎翁全集;近看卻是湯姆司·哈代。
我們的太太嗤的一聲笑了,說:“莎士比亞,這個舊人,誰耐煩看那些個!”問的人臉紅了。
旁邊幾本是E.E.Cummings的詩,和Aldous Huxley的小說,問的人簡直沒有聽見過這幾個名字,也不敢再往下看。
南邊是法國式長窗,上下緊繃著淡黃紗簾。
——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場柳,柳絲垂?jié)M院中。
樹下圍著幾塊山石,石縫里長著些小花,正在含苞。
窗前一張圓花青雙絲葛蒙著的大沙發(fā),后面立著一盞黃綢帶穗的大燈。
旁邊一個紅木架子支的大銅盤,盤上擺著茶具。
盤側(cè)還有一個尖塔似的小架子,上下大小的盤子,盛著各色的細(xì)點。
地上是“皇宮花園”式的繁花細(xì)葉的毯子。
中間放著一個很矮的大圓桌,桌上供著一大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。
四圍擱著三四只小凳子,六七個軟墊子,是預(yù)備給這些藝術(shù)家詩人坐臥的。
我們的太太從門外翩然的進(jìn)來了,腳尖點地時是那般輕,右手還忙著扣領(lǐng)下的衣紐。
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夾衣,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,翡翠扣子,下面是肉色襪子,黃麂皮高跟鞋。
頭發(fā)從額中軟軟的分開,半掩著耳輪,輕輕的攏到頸后,挽著一個椎結(jié)。
衣袖很短,臂光瑩然。
右臂上抹著一只翡翠鐲子,左手無名指上重疊的戴著一只鉆戒,一只綠玉戒指。
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神情,眼波欲滴,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,雙頰褪紅,龐兒不如照片上那么豐滿,腰肢也不如十年前“二九年華”時的那般軟款了!
我們的太太四下里看著,口里喚著Daisy,外面便走進(jìn)一個十七八的丫頭,濃眉大眼的,面色倒很白,雙頰也很紅潤——客人們談話里也短不了提到我們的Daisy。
當(dāng)客廳中大家閉目凝神的舒適的坐著,聽著詩人們誦著長詩的時候,Daisy從外面輕輕的進(jìn)來,黑皮高跟鞋,黑絲襪子,身上是黑綢子衣裙,硬白的領(lǐng)和袖,前襟系著雪白的圍裙,剪的嶄齊的又黑又厚的頭發(fā),低眉垂目的,捧進(jìn)一爐香,或是一只藥碗,輕輕的放在桌上,或是倚著椅背,俯在太太耳邊,低低的說一兩句話,太太抬頭微微的一笑,這些情景也時常使這聽詩的人,暫時,完全的把耳邊的詩句放走。
彬彬就是畫上抱著我們太太的頸項的女兒。
她生在意大利。
我們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,幾乎延長到兩年。
我們的先生是銀行家,有的是錢,為著要博嬌妻的歡心,我們的先生在旅途中到處逗留,并不敢提起回國的話,雖然他對于太太所欣賞的一切,毫不感覺興味。
我們的太太在種種集會游宴之中,和人們興高采烈的談?wù)摖巿?zhí)著,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靜聽,往往倦到入睡。
我們太太嬌嗔的眼波,也每每把他從矇卑中驚醒,茫然四顧,引得人們有時失笑。
我們的太太這時真悔極了,若不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,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!但是丈夫終久不比情人,種種的舒服和方便,對于我們的太太,也有極大的好處。
這些小小的露丑,太太對著她最忠誠的愛慕者雖然常常怨抑的細(xì)訴著,而在大庭廣眾之間,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。
彬彬未生的時候,我們的太太懷著一百分恐懼的心,怕她長的像父親。
等到她生了下來,竟是個具體而微的母親!我們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,因著撫養(yǎng)的種種煩難。
便趕緊帶她回到中國來。
無怪她母親逢人便夸說她帶來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,彬彬有著長長的眉,大大的眼睛,高高的鼻子,小小的嘴。
雖然也有著幾分父親的木訥,而五歲的年紀(jì),彬彬已很會宛轉(zhuǎn)作態(tài)了。
可惜的是我們的太太是個獨女,一生慣做舞臺中心的人物,她雖然極愛彬彬,而彬彬始終只站在配角的地位。
三麻子扮關(guān)公,打著紅臉,威風(fēng)凜凜。
跟前的那個小馬童,便永遠(yuǎn)穿起綠褂子來配襯關(guān)公。
關(guān)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,那馬童便會在關(guān)公前一連翻起十來個筋斗。
我們的彬彬,便是那個小馬童——
遠(yuǎn)遠(yuǎn)的門鈴響了幾聲,接著外院橐橐的皮鞋聲,Daisy在小院里揚(yáng)聲說:“陶先生到。
”一面開著門,側(cè)著身子,把客人往里讓。
太太已又在壁角鏡子里照了一照,回身便半臥在沙發(fā)上,臂肘倚著靠手,兩腿平放在一邊,微笑著抬頭,這種姿勢,又使人想起一幅歐洲的名畫。
——陶先生是個科學(xué)家。
和大多數(shù)科學(xué)家一般,在眾人中間不大會說話,尤其是在女人面前,總是很局促,很緘默。
他和我們的太太是世交,我們的太太在“二八芳齡”的時候,陶先生剛有十二三歲,因著新年堂前的一揖,陶先生腦中,就永遠(yuǎn)洗不去這個流動的影子。
我們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,而陶先生卻不會利用多如樹葉的機(jī)會。
見了面只訥訥的漲紅著臉,趁著我們的太太在人叢中談笑,他便躲坐在屋角,靜默的領(lǐng)略我們太太舉止言笑的一切。
我們的太太是始而嘲笑,終而鄙夷,對他從來沒有一句好話。
近來她漸漸感到青春之消逝,而陶先生之忠誠如昨,在眾人未到之先,我們的太太對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——
太太笑說:“你找個地方坐下,試驗作的如何了?還在提倡科學(xué)救國罷?”陶先生仍舊垴坼的含糊的答應(yīng)了一聲,帽子放在膝上,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張圈椅里。
他的心微微的跳著,在恐懼歡喜這獨對的一剎那。
看他依舊說不上話來,我們的太太又好笑又覺得索然,微吁了一口氣,懶懶的站起。
彬彬已從門外跳了進(jìn)來,一頭的黑發(fā)散垂著,淺綠色的衣服,上面穿著細(xì)白絨衣,線綠邊的白襪子,黑漆皮鞋。
杉彬衣服的綠色,是正在我們太太的衣服和鐲子顏色中間的一種色調(diào),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為標(biāo)準(zhǔn)而打扮彬彬的。
看見彬彬進(jìn)來,陶先生似乎舒暢了許多,趕緊站起過來拉住彬彬的手。
太太又懶懶的坐下,掠一掠頭發(fā)說:“彬彬,你同陶叔叔玩罷。
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學(xué),你問他豬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維他命ABCD?平常媽媽勸你吃這些個,你總不聽……”
外面Daisy又揚(yáng)聲說:“袁小姐到。
”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來。
——袁小姐是個畫家,又是個詩人,是我們太太的唯一女友,也是這“沙龍”中的唯一女客人。
當(dāng)時當(dāng)?shù)氐漠嫾遗娙水?dāng)然不止袁小姐一個,而被我們的太太所賞識而極口稱揚(yáng)的卻只有她一人!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,卻并不喜歡女人。
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,特別的瑣碎,特別的小方。
而不守舊,不瑣碎,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畫家,詩人,卻都多數(shù)不在我們太太的眼里,全數(shù)不在我們太太的嘴里,雖然有極少數(shù)是在我們太太的心里。
我們的太太說,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夠看到透骨,所以許多女人的弱點,在我們太太口里,都能描畫得淋漓盡致,而袁小姐卻從來沒受過我們太太的批評。
我們的太太在客人前極口替她揄揚(yáng),辯護(hù),說她自然,豪爽,她自有她真正的美!
有人推測著說我們的太太喜歡袁女士有幾種原因:第一種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說一個女人沒有女朋友,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現(xiàn)象。
而且在游園赴宴之間,只在男人叢里談笑風(fēng)生,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別的女人們在交頭耳語,年輕時雖以之自傲,而近年來卻覺得不很舒服。
第二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,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襯托的,兩個人站在一起,袁小姐的臃腫,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;我們太太的瑩白,顯得袁小姐越黧黑。
這在“沙龍”客人的眼中,自然很豐富的含著藝術(shù)的意味。
第三因為友誼本是相互的感情,袁小姐對于我們的太太是一見傾心,說我們的太太渾身都是曲線,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。
我們的太太說袁小姐有林下風(fēng),無脂粉氣,于是兩人愈說愈投機(jī),而友誼也永恒的繼續(xù)著——
袁小姐挺著胸,黑旋風(fēng)似的撲進(jìn)門來,氣吁吁的坐下,把灰了的喬其紗頸巾往沙發(fā)上一摔,一面從袖子里掏出黃了的白手絹來,拭著額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