試論中國文學批評語言意識的嬗變

　　雖然人類在語言活動中所遇到的問題與困惑并非僅限于文學領域，但在文學當中，語言的困境似乎格外明顯，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，人們對語言的認識與理解水平，在很大程度上制約著特定時代的文學觀念。由此出發(fā)，不難看出中國文學觀念在從古典向現(xiàn)代轉型的過程中，語言觀念的變革起到了極大的作用，這集中體現(xiàn)在中國知識界從“言意之辨”向“言文之爭”的轉變上�！把砸庵�辨”凸顯了中國古人的語言觀，在漫長的歲月里一直內在地影響和制約著文學觀念;“言文之爭”則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(fā)生的對于漢語的全面反思，由此也引發(fā)了文學觀念的現(xiàn)代變革。下面將從三個方面展開論述。

　　中國古人很早就注意到語言活動所面臨的困境，認為語言在言說、表達上存在著無法克服的局限性，難以傳達精微深刻的“意”。老子言“道可道，非常道;名可名，非常名”。莊子則指出“意之所隨者，不可以言傳也”。而儒家也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，《周易·系辭上》提到“書不盡言，言不盡意”。魏晉時期，言意之辨代表了時代潮流，但與先秦相比在基本觀念上并沒有發(fā)生根本性的變化。至于佛教特別是禪宗，更是視語言文字為大敵，所謂“才落言詮，盡是死門”，對待弟子甚至是拳打腳踢、當頭棒喝，把對語言的不滿發(fā)揮到了極致。因此，從總體上看，中國古人對語言并不滿意，但之所以如此，是因為道、儒、釋都基本上是從語用著眼，一旦發(fā)現(xiàn)語言不能很好地起到表情達意的作用，“言”與“意”之間存在著距離、矛盾，他們就必然對語言進行指責。這種實用主義的態(tài)度深深影響著中國古人對語言的看法與認識，反映在文學領域，就是強調以達“意”為目標。儒家雖發(fā)現(xiàn)有言不盡意的現(xiàn)象，卻認為言最終可達意且只需要達意即可，因而孔子言“辭達而已矣”;道家則進一步追尋言外之意，希望可以“得意而忘言”;禪宗則強調不落文字，直指本心。這些提法，對中國古代文學與文論產(chǎn)生了至為深遠的影響。

　　中國古代的“言意之辨”，雖然在具體觀點上還存在著分歧，但各家(名家是個例外)從語用的角度人手，對語言的基本認識始終是比較穩(wěn)定的。與之相對應，中國古人在文學問題上，也是強調要解決言意矛盾，這一點在陸機《文賦》、劉勰《文心雕龍》中可以看得很清楚�？梢哉f，言意之辨始終是漢語文化內部的問題，是為了解決語言活動的困境而提出來的，在文化史上有著重要的價值與意義。與“言意之辨”不同，晚清至“五四”時代的言文之爭，有著完全不同的背景與意義。面對西方的堅船利炮與思想文化，中國知識分子所受到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。為了挽救民族危亡，他們展開了艱辛的探索，以“啟蒙”為使命，中國思想文化的現(xiàn)代轉型由此展開，耐人尋味的是，漢語變革成為這次轉型的先導，被納入到啟蒙的宏大敘事中，并迅速獲得了不同尋常的時代意義。

　　從歷史進程來看，黃遵憲是較早意識到語言變革迫切性的人物，但是漢字恰恰是與漢語相脫節(jié)且相當繁難，“漢字多有一字而兼數(shù)音者，則審音也難。有一音而具數(shù)字者，則擇字也難。有一字而具數(shù)十撇畫者，則識字也又難”。黃遵憲的論述可以說涉及到了三個層面的問題：首先是言文關系，這已經(jīng)涉及到了語言體系中語言與文字之間的關系問題，因而比“言意之辨”更前進了一步;其次，更為重要的是，黃遵憲是從漢語與日語、西方語言的比較中探討漢語，具有了世界眼光，這是“言意之辨”所不可能達到的;再次，黃遵憲的分析不是專門從語言學的角度出發(fā)，而是以救亡圖存、自強自立為立足點，因而他是從啟蒙的根本立場出發(fā)提出漢語變革問題，進而開啟了文學革新之路，這也是晚清與“五四”知識分子的共同立場。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，“言文之爭”標志著中國知識分子的語言觀真正具備了現(xiàn)代特質。

　　黃遵憲的論述，揭示出“言”與“文”的矛盾，開啟了后來的“言文一致”主張。在晚清及“五四”時代，“言文一致”發(fā)展出兩條思路：書面語與口語的合一、漢字與漢語的合一。落實到具體方案，前者是以白話代文言，后者是漢字拼音化。晚清時代，梁啟超、裘廷梁號召白話文運動，多種注音方案的出臺，都是為了回應這樣的時代要求。

　　梁啟超最初是以其變法主張而備受關注，他注意到語言文字問題也是源于變法需要，最早的相關論述見于1896年所作之《變法通議》。他把當時的語言文字與古代作了比較，發(fā)現(xiàn)“古人文字與語言合，今人文字與語言離，其利病既縷言之矣。今人出話，皆用今語。而下筆必效古言，故婦孺農(nóng)氓，靡不以讀書為難事”。從啟蒙的需要出發(fā)，就必然要求廢文言興白話。

　　這一命題的基本內蘊也延續(xù)到了“五四”時代。文章應該傳達出個體的獨立意識并以此達到啟蒙的目的，是“五四”知識分子在探討言文關系時的基本出發(fā)點，體現(xiàn)出更為徹底的現(xiàn)代意識。胡適提倡白話文運動，正是要以白話文傳遞現(xiàn)代思想：“要先造成一些有價值的國語文學，養(yǎng)成一種信仰新文學的國民心理，然后可望改革的普及�！卞X玄同支持胡適，但態(tài)度更加激進，明確主張廢除漢字：“欲廢孔學，不可不先廢漢文;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，尤不可不先廢漢文。”

　　可見，發(fā)生在中國古代的“言意之辨”更多地是著眼于言意矛盾，從達意的需要看待語言;“言文之爭”發(fā)生于晚清及“五四”時代，已深入到語言體系內部，卻是從啟蒙的根本需要出發(fā)，為建構現(xiàn)代民族國家，因而已經(jīng)具備現(xiàn)代質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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