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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自清散文集
朱自清原名自華,號實秋,后改名自清,字佩弦。原籍浙江紹興,出生于江蘇省東?h,后隨父定居揚州。中國現(xiàn)代散文家、詩人、學者、民主戰(zhàn)士。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朱自清散文集,歡迎閱讀。
背影
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。
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親的差使1也交卸了,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。我從北京到徐州,打算跟著父親奔喪2回家。到徐州見著父親,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父親說:“事已如此,不必難過,好在天無絕人之路!”
回家變賣典質(zhì),父親還了虧空;又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慘澹,一半為了喪事,一半為了父親賦閑。喪事完畢,父親要到南京謀事,我也要回北京念書,我們便同行。
到南京時,有朋友約去游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車北去。父親因為事忙,本已說定不送我,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8陪我同去。他再三囑咐茶房,甚是仔細。但他終于不放心,怕茶房不妥帖;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,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,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。他躊躇了一會,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。我再三勸他不必去;他只說:“不要緊,他們?nèi)ゲ缓!?/p>
我們過了江,進了車站。我買票,他忙著照看行李。行李太多,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。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。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,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,非自己插嘴不可,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;就送我上車。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;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。他囑我路上小心,夜里要警醒些,不要受涼。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(yīng)我。我心里暗笑他的迂;他們只認得錢,托他們只是白托!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?我現(xiàn)在想想,我那時真是太聰明了。
我說道:“爸爸,你走吧。”他往車外看了看,說:“我買幾個橘子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!蔽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。走到那邊月臺,須穿過鐵道,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親是一個胖子,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。我本來要去的,他不肯,只好讓他去。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大馬褂,深青布棉袍,蹣跚地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難?墒撬┻^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臺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向上縮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。我趕緊拭干了淚。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,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。過鐵道時,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慢慢爬下,再抱起橘子走。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他和我走到車上,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,心里很輕松似的。過一會兒說:“我走了,到那邊來信!”我望著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:“進去吧,里邊沒人!钡人谋秤盎烊雭韥硗娜死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我的眼淚又來了。
近幾年來,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,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年出外謀生,獨力支持,做了許多大事。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!他觸目傷懷,自然情不能自已。情郁于中,自然要發(fā)之于外;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。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。但最近兩年不見,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,只是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兒子。我北來后,他寫了一信給我,信中說道:“我身體平安,惟膀子疼痛厲害,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,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!蔽易x到此處,在晶瑩的淚光中,又看見那肥胖的、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!
飄零
一個秋夜,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里,在暈黃的電燈光下,談到W的小說!八在河南吧?C大學那邊很好吧?”我隨便問著。
“不,他上美國去了。”
“美國?做什么去?”
“你覺得很奇怪吧?——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(yī)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!
“哦!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!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?——這回去他很愿意吧?”
“不見得愿意。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,我請他在啟新吃飯;他很不高興的樣子!
“這又為什么呢?”
“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!
“他回來才一年呢。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?”“不但沒有錢,他們說他是瘋子!”
“瘋子!”我們默然相對,暫時無話可說。
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,是在《新生》雜志上。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,W也在那里。我在《新生》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;但一個朋友告訴我,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;P大學圖書館里所有的,他都讀了。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。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。我第一次見他的面,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;他正和朋友走著。有人告訴我,這就是W了。微曲的背,小而黑的臉,長頭發(fā)和近視眼,這就是W了。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,記起他這樣一個人。
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,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。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,不曾放松一個字。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里。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。他突然來看我了。他說和P游了三日,明早就要到上海去。他原是山東人;這回來上海,是要上美國去的。
我問起哥侖比亞大學的《心理學,哲學,與科學方法》雜志,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志。但他說里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,沒有什么意思。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,有幾個人的話有味。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,寫了《哲學的科學》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,說是新書,可以看看。他說要走了。我送他到旅館里。見他床上攤著一本《人生與地理》,隨便拿過來翻著。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,很好的。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,默然相對了一會,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;我就走了。直到現(xiàn)在,還不曾見過他。他到美國去后,初時還寫了些文字,后來就沒有了。他的名字,在一般人心里,已如遠處的云煙了。
我倒還記著他。兩三年以后,才又在《文學日報》上見到他一篇詩,是寫一種清趣的。我只念過他這一篇詩。他的小說我卻念過不少;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《雨夜》,是寫北京人力車夫的生活的。W是學科學的人,應(yīng)該很冷靜,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。這就是W了。
。鹨采厦绹ィ痪镁突貋砹。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,W是常常見著的.。他回國后,有一個熱天,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。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。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里;他解剖過許多老鼠,研究它們的行為。p說自己本來也愿意學心理學的;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,他執(zhí)刀的手便戰(zhàn)戰(zhàn)的放不下去了。因此只好改行。而W是“奏刀駋然”,“躊躇滿志”,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。
。鹩终f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,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,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,如食欲,性欲,所玩的把戲,毫無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間。因而推想人的生活,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;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,這便是真人。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。P說他也相信W的話;真的,P回國后的態(tài)度是大大的不同了。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,卻得著P這樣一個信徒,他自己也未必料得著的。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。是的,戀愛的故事。姓f這是一個日本人,和W一同研究的,但后來走了,這件事也就完了。P說得如此冷淡,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。杏衷赋觥秮砣铡飞希椎囊黄对鹿狻方o我看。這是一篇小說,敘述一對男女趁著月光在河邊一只空船里密談。
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。這時四無人跡,他倆談得親熱極了。
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,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后,便撒了手。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,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,但卻別有一種意思?茖W與文學,科學與戀愛,這就是W了。
“‘瘋子’!”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,“也許是的吧?我想。
一個人冷而又熱,是會變瘋子的!
“唔,”p點頭。
“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國不中國了;偏偏又戀戀不舍的!”
“是啰。W這回真不高興。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。這回他到北京,特地老遠的跑去和K要錢。K的沒錢,他也知道;他也并不指望這筆錢用。只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,據(jù)說拍了桌子大罵呢!”
“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!唉,這就是W了!保袩o語,我卻想起一件事:“W到美國后有信來么?”“長遠了,沒有信。”我們于是都又默然。
1926年7月20日,白馬湖。
船中的文明【3】
第一次乘夜航船,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。
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。我因急于來杭,又因年來逐逐于火車輪船之中,也想“回到” 航船里,領(lǐng)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;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(他們說航船里是很苦的),毅然決然的于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。有了“物質(zhì)文明”的汽油船,卻又有“精神文明”的航船,使我們徘徊其間,左右顧而樂之,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!
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;兩個軍弁是例外。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;我區(qū)區(qū)或者可充個數(shù)兒,——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,又忝為大夫之后——但也是例外之例外!真的,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?這不消說得,都到了輪船里去了!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,但千慮不免一失,竟為那物質(zhì)文明的孫兒,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,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。于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,而光彩已減少許多!這確是一件可以慨嘆的事;而 “國粹將亡”的呼聲,似也不是徒然的了。嗚呼,是誰之咎歟?
既然來到這“精神文明”的航船里,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,才不虛此一行。但從那里下手呢?這可有些為難,躊躇之間,恰好來了一個女人!艺f“來了”,仿佛親眼看見,而孰知不然;我知道她“來了”,是在聽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。至于她的面貌,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。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,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,第三要怪—— 哼——要怪那“男女分坐”的精神文明了。女人坐在前面,男人坐在后面;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,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。且慢,這樣左怪右怪,“其詞若有憾焉”,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。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!我也曾“約略的”看來,都是鄉(xiāng)下的黃面婆而已。至于尖銳的語音,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,倒也不足為奇。然而這一次,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(qū)區(qū)的執(zhí)筆者,卻又另有緣故。在那語音里,表示出對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議;她說,“男人女人都是人!”她要坐到后面來,(因前面太擠,實無他故,合并聲明,)而航船里的“規(guī)矩”是不許的。船家攔住她,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,便老了臉皮,大著膽子,慢慢的說了那句話。她隨即坐在原處,而“批評家”的議論繁然了。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,隨便的說,“男人女人都是人,是的,不錯。做秤鉤的也是鐵,做秤錘的也是鐵,做鐵錨的也是鐵,都是鐵呀!”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,說出諸位“批評家”所要說的,于是眾喙都息,這便成了定論。至于那女人,事實上早已坐下了;“孤掌難鳴”,或者她飽飫了諸位“批評家”的宏論,也不要鳴了罷!笆欠侵摹,雖然“人皆有之”,而撐船經(jīng)商者流,對于名教之大防,竟能剖辨得這樣“詳明”,也著實虧他們了。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,文明之古國呀!—— 我悔不該亂怪那“男女分坐”的精神文明了!
“禍不單行”,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。她是帶著男人來的。——呀,帶著男人!正是;所以才“禍不單行”呀!——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,在黑暗里隱隱露著一張白臉;帶著五六分城市氣。
船家照他們的“規(guī)矩”,要將這一對兒生刺刺的分開;男人不好意思做聲,女的卻搶著說,“我們是‘一堆生’的!”太親熱的字眼,竟在“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”航船里說了!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:“我們有我們的規(guī)矩,不管你‘一堆生’不‘一堆生’的!“大家都微笑了。
有的沉吟的說:“一堆生的?”有的驚奇的說:“一‘堆’生的!”有的嘲諷的說:“哼,一堆生的!”在這四面楚歌里,憑你怎樣伶牙俐齒,也只得服從了!“婦者,服也”,這原是她的本行呀。只看她毫不置辯,毫不懊惱,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,便知她確乎是“服也”了。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“衛(wèi)道”之功;而論功行賞,船家尤當首屈一指。嗚呼,可以風矣!
在黑暗里征服了兩個女人,這正是我們的光榮;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,也粲然可見了——于是乎書。
歌聲
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里“中西絲竹和唱”的三曲清歌,真令我神迷心醉了。
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。霏霏的毛雨默然灑在我臉上,引起潤澤、輕松的感覺。新鮮的微風吹動我的衣袂,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。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,經(jīng)了那細雨,正如涂了一層薄薄的乳油;踏著只覺越發(fā)滑膩可愛了。
這是在花園里。群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。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,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(fā)了。在那被洗去的浮艷下,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恬靜的紅,冷落的紫,和苦笑的白與綠。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,現(xiàn)在都帶了黯淡的顏色。——是愁著芳春的銷歇么?是感著芳春的困倦么?
大約也因那蒙蒙的雨,園里沒了濃郁的香氣。涓涓的東風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;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。園外田畝和沼澤里,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,少壯的麥,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。這些雖非甜美,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,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。
看啊,那都是歌中所有的。我用耳,也用眼,鼻,舌,身,聽著;也用心唱著。我終于被一種健康的麻痹襲取了,于是為歌所有。此后只由歌獨自唱著,聽著,世界上便只有歌聲了。
匆匆
燕子去了,有再來的時候;楊柳枯了,有再青的時候;桃花謝了,有再開的時候。但是,聰明的,你告訴我,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(fù)返呢?——是有人偷了他們罷:那是誰?又藏在何處呢?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:現(xiàn)在又到了哪里呢?
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;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。在默默里算著,八千多日子已經(jīng)從我手中溜去;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,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,沒有聲音,也沒有影子。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。
去的盡管去了,來的盡管來著,去來的中間,又怎樣地匆匆呢?早上我起來的時候,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。太陽他有腳啊,輕輕悄悄地挪移了;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(zhuǎn)。于是——洗手的時候,日子從水盆里過去;吃飯的時候,日子從飯碗里過去;默默時,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。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,伸出手遮挽時,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。天黑時,我躺在床上,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,從我腳邊飛去了。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,這算又溜走了一日。我掩著面嘆息。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。
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,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?只有徘徊罷了,只有匆匆罷了;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,除徘徊外,又剩些什么呢?過去的日子如輕煙,被微風吹散了,如薄霧,被初陽蒸融了;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?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?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,轉(zhuǎn)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?但不能平的,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?
你聰明的,告訴我,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(fù)返呢?
1922年3月28日
正義
正義是在我們的心里!從明哲的教訓和見聞的意義中,我們不是得著大批的正義么?但白白的擱在心里,誰也不去取用,卻至少是可惜的事。兩石白米堆在屋里,總要吃它干凈,兩箱衣服堆在屋里,總要輪流穿換,一大堆正義卻扔在一旁,滿不理會,我們真大方,真舍得!看來正義這東西也真賤,竟抵不上白米的一個尖兒,衣服的一個扣兒。——爽性用它不著,倒也罷了,誰都又裝出一副發(fā)急的樣子,張張皇皇的尋覓著。這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?我的聰明的同伴呀,我真想不通了!
我不曾見過正義的面,只見過它的彎曲的影兒——在“自我”的唇邊,在“威權(quán)”的面前,在“他人”的背后。
正義可以做幌子,一個漂亮的幌子,所以誰都愿意念著它的名字!拔沂钦(jīng)人,我要做正經(jīng)事”,誰都向他的同伴這樣隱隱的自詡著。但是除了用以“自詡”之外,正義對于他還有什么作用呢?他獨自一個時,在生人中間時,早忘了它的名字,而去創(chuàng)造“自己的正義”了!他所給予正義的,只是讓它的影兒在他的唇邊閃爍一番而已。但是,這畢竟不算十分孤負正義,比那憑著正義的名字以行罪惡的,還勝一籌?膳碌恼沁@種假名行惡的人。他嘴里唱著正義的名字,手里卻滿滿的握著罪惡;他將這些罪惡送給社會,粘上金碧輝煌的正義的簽條送了去。社會憑著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簽條,欣然受了這份禮;就是明知道是罪惡,也還是欣然受了這份禮!易卜生“社會棟梁”一出戲,就是這種情形。這種人的唇邊,雖更頻繁的閃爍著正義的彎曲的影兒,但是深藏在他們心底的正義,只怕早已霉了,爛了,且將毀滅了。在這些人里,我見不著正義!
在親子之間,師傅學徒之間,軍官兵士之間,上司屬僚之間,似乎有正義可見了,但是也不然。卑幼大抵順從他們長上的,長上要施行正義于他們,他們誠然是不“能”違抗的——甚至“父教子死,子不得不死”一類話也說出來了。他們發(fā)見有形的撲鞭和無形的賞罰在長上們的背后,怎敢去違抗呢?長上們憑著威權(quán)的名字施行正義,他們怎敢不遵呢?但是你私下問他們,“信么?服么?”他們必搖搖他們的頭,甚至還奮起他們的雙拳呢!這正是因為長上們不憑著正義的名字而施行正義的緣故了。這種正義只能由長上行于卑幼,卑幼是不能行于長上的,所以是偏頗的;這種正義只能施于卑幼,而不能施于他人,所以是破碎的;這種正義受著威權(quán)的鼓弄,有時不免要擴大到它的應(yīng)有的輪廓之外,那時它又是肥大的。這些仍舊只是正義的彎曲的影兒。不憑著正義的名字而施行正義,我在這等人里,仍舊見不著它!
在沒有威權(quán)的地方,正義的影兒更彎曲了。名位與金錢的面前,正義只剩淡如水的微痕了。你瞧現(xiàn)在一班大人先生見了所謂督軍等人的勁兒!他們未必愿意如此的,但是一當了面,估量著對手的名位,就不免心里一軟,自然要給他一些面子——于是不知不覺的就敷衍起來了。至于平常的人,偶然見了所謂名流,也不免要吃一驚,那時就是心里有一百二十個不以為然,也只好姑且放下,另做出一番“足恭”的樣子,以表傾慕之誠。所以一班達官通人,差不多是正義的化外之民,他們所做的都是合于正義的,乃至他們所做的就是正義了!——在他們實在無所謂正義與否了。呀!這樣,正義豈不已經(jīng)淪亡了?卻又不然。須知我只說“面前”是無正義的,“背后”的正義卻幸而還保留著。社會的維持,大部分或者就靠著這背后的正義罷。但是背后的正義,力量究竟是有限的,因為隔開一層,不由的就單弱了。一個為富不仁的人,背后雖然免不了人們的指謫,面前卻只有恭敬。一個華服翩翩的人,犯了違警律,就是警察也要讓他五分。這就是我們的正義了!我們的正義百分之九十九是在背后的,而在極親近的人間,有時連這個背后的正義也沒有!因為太親近了,什么也可以原諒了,什么也可以馬虎了,正義就任怎么彎曲也可以了。背后的正義只有存生疏的人們間。生疏的人們間,沒有什么密切的關(guān)系,自然可以用上正義這個幌子。至于一定要到背后才叫出正義來,那全是為了情面的緣故。情面的根柢大概也是一種同情,一種廉價的同情,F(xiàn)在的人們只喜歡廉價的東西,在正義與情面兩者中,就盡先取了情面,而將正義放在背后。在極親近的人間,情面的優(yōu)先權(quán)到了最大限度,正義就幾乎等于零,就是在背后也沒有了。背后的正義雖也有相當?shù)牧α浚潜绕鹈媲暗恼x就大大的不同,啟發(fā)與戒懼的功能都如攙了水的薄薄的牛乳似的——于是仍舊只算是一個彎曲的影兒。在這些人里,我更見不著正義!
人間的正義究竟是在哪里呢?滿藏在我們心里!為什么不取出來呢?它沒有優(yōu)先權(quán)!在我們心里,第一個尖兒是自私,其余就是威權(quán),勢力,親疏,情面等等;等到這些角色一一演畢,才輪得到我們可憐的正義。你想,時候已經(jīng)晚了,它還有出臺的機會么?沒有!所以你要正義出臺,你就得排除一切,讓它做第一個尖兒。你得憑著它自己的名字叫它出臺。你還得抖擻精神,準備一副好身手,因為它是初出臺的角兒,搗亂的人必多,你得準備著打——不打不成相識呀!打得站住了腳攜住了手,那時我們就能從容的瞻仰正義的面目了。
荷塘月色
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。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,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,在這滿月的光里,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。月亮漸漸地升高了,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,已經(jīng)聽不見了;妻在屋里拍著閏兒,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。我悄悄地披了大衫,帶上門出去。
沿著荷塘,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。這是一條幽僻的路;白天也少人走,夜晚更加寂寞。荷塘四面,長著許多樹,蓊蓊郁郁的。路的一旁,是些楊柳,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。沒有月光的晚上,這路上陰森森的,有些怕人。今晚卻很好,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。
路上只我一個人,背著手踱著。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;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世界里。我愛熱鬧,也愛冷靜;愛群居,也愛獨處。像今晚上,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覺是個自由的人。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說的話,現(xiàn)在都可不理。這是獨處的妙處,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。
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,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。葉子出水很高,像亭亭的舞女的裙。層層的葉子中間,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,有裊娜地開著的,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;正如一粒粒的明珠,又如碧天里的星星,又如剛出浴的美人。微風過處,送來縷縷清香,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。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,像閃電般,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。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,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。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,遮住了,不能見一些顏色;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。
月光如流水一般,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。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。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;又像籠著輕紗的夢。雖然是滿月,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,所以不能朗照;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——酣眠固不可少,小睡也別有風味的。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,高處叢生的灌木,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,峭楞楞如鬼一般;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,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。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;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。
荷塘的四面,遠遠近近,高高低低都是樹,而楊柳最多。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;只在小路一旁,漏著幾段空隙,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。樹色一例是陰陰的,乍看像一團煙霧;但楊柳的豐姿,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。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,只有些大意罷了。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,沒精打采的,是渴睡人的眼。這時候最熱鬧的,要數(shù)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;但熱鬧是它們的,我什么也沒有。
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。采蓮是江南的舊俗,似乎很早就有,而六朝時為盛;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。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,她們是蕩著小船,唱著艷歌去的。采蓮人不用說很多,還有看采蓮的人。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(jié),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(jié)。梁元帝《采蓮賦》里說得好:
于是妖童媛女,蕩舟心許;鷁首徐回,兼?zhèn)饔鸨粰釋⒁贫鍜,船欲動而萍開。爾其纖腰束素,遷延顧步;夏始春余,葉嫩花初,恐沾裳而淺笑,畏傾船而斂裾。
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。這真是有趣的事,可惜我們現(xiàn)在早已無福消受了。
于是又記起《西洲曲》里的句子:
采蓮南塘秋,蓮花過人頭;低頭弄蓮子,蓮子清如水。今晚若有采蓮人,這兒的蓮花也算得“過人頭”了;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,是不行的。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。——這樣想著,猛一抬頭,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;輕輕地推門進去,什么聲息也沒有,妻已睡熟好久了。
女人
白水是個老實人,又是個有趣的人。他能在談天的時候,滔滔不絕地發(fā)出長篇大論。這回聽勉子說,日本某雜志上有《女?》一文,是幾個文人以“女”為題的桌話的記錄。他說,“這倒有趣,我們何不也來一下?”我們說,“你先來!”他搔了搔頭發(fā)道:“好!就是我先來;你們可別臨陣脫逃才好!蔽覀冎浪绽情_口不能自休的。果然,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,以致別人只有補充的工夫,沒有自敘的余裕。那時我被指定為臨時書記,曾將桌上所說,拉雜寫下。現(xiàn)在整理出來,便是以下一文。因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,便用了第一人稱,作為他自述的模樣;我想,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認吧?
老實說,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;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(xiàn)在,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。雖然不曾受著什么“女難”,而女人的力量,我確是常常領(lǐng)略到的。女人就是磁石,我就是一塊軟鐵;為了一個虛構(gòu)的或?qū)嶋H的女人,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鐘,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,真有不知肉味光景——這種事是屢屢有的。在路上走,遠遠的有女人來了,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,直攫過去。但是我很知足,普通的女人,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,至多再掉一回頭。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,遇見了異性,就立正——向左或向右轉(zhuǎn),仔細用他那兩只近視眼,從眼鏡下面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,然后看不見,然后開步走——我是用不著的。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:“乖子望一眼,呆子望到晚;”我大約總在“乖子”一邊了。我到無論什么地方,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。在火車里,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(fā)見女人;在輪船里,我必走遍全船去發(fā)見女人。我若找不到女人時,我便逛游戲場去,趕廟會去,——我大膽地加一句——參觀女學校去;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。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!我拖著兩只腳跟著她們走,往往直到疲倦為止。
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么呢?我所發(fā)見的女人是什么呢?這是藝術(shù)的女人。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,比做鳥,比做羔羊;他們只是說,女人是自然手里創(chuàng)造出來的藝術(shù),使人們歡喜贊嘆——正如藝術(shù)的兒童是自然的創(chuàng)作,使人們歡喜贊嘆一樣。不獨男人歡喜贊嘆,女人也歡喜贊嘆;而“妒”便是歡喜贊嘆的另一面,正如“愛”是歡喜贊嘆的一面一樣。受歡喜贊嘆的,又不獨是女人,男人也有。“此柳風流可愛,似張緒當年,”便是好例;而“美豐儀”一語,尤為“史不絕書”。但男人的藝術(shù)氣分,似乎總要少些;賈寶玉說得好: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,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。這是天命呢?還是人事呢?我現(xiàn)在還不得而知;只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!憧,目下學繪畫的“人體習作”的時候,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?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線更為可愛么?我們說,自有歷史以來,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(shù)的;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?所以我說,藝術(shù)的女人。所謂藝術(shù)的女人,有三種意思:是女人中最為藝術(shù)的,是女人的藝術(shù)的一面,是我們以藝術(shù)的眼去看女人。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(shù)的,是一般的說法;說女人中最為藝術(shù)的,是個別的說法!八囆g(shù)”一詞,我用它的狹義,專指眼睛的藝術(shù)而言,與繪畫,雕刻,跳舞同其范類。藝術(shù)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,便是她的容貌,身材,姿態(tài),使我們看了感到“自己圓滿”的女人。這里有一塊天然的界碑,我所說的只是處女,少婦,中年婦人,那些老太太們,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,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,在這一件上,已是落伍者了。女人的圓滿相,只是她的“人的諸相”之一;她可以有大才能,大智慧,大仁慈,大勇毅,大貞潔等等,但都無礙于這一相。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,使其更臻于充實;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,分其圓滿于它們,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。我們之看女人,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,便會不顧自己,不顧她的一切,而只陶醉于其中;這個陶醉是剎那的,無關(guān)心的,而且在沉默之中的。
我們之看女人,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。戀愛是全般的,歡喜是部分的。戀愛是整個“自我”與整個“自我”的融合,故堅深而久長;歡喜是“自我”間斷片的融合,故輕淺而飄忽。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,生命的姿態(tài)。但戀愛是對人的,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。——此外本還有“仁愛”,便是“民胞物與”之懷;再進一步,“天地與我并生,萬物與我為一”,便是“神愛”,“大愛”了。這種無分物我的愛,非我所要論;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,凡偉大莊嚴之像,無論屬人屬物,足以吸引人心者,必為這種愛;而優(yōu)美艷麗的光景則始在“歡喜”的閾中。至于戀愛,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,有極強的占有性,又與二者不同。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,以為“喜”僅屬物,“愛”乃屬人;若對人言“喜”,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,F(xiàn)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,比鳥,比羔羊,便是侮辱女人;贊頌女人的體態(tài),也是侮辱女人。所以者何?便是蔑視她們的人格了!但我覺得我們?nèi)舨荒軐ⅰ绑w態(tài)的美”排斥于人格之外,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!而美若是一種價值,人格若是建筑于價值的基石上,我們又何能排斥那“體態(tài)的美”呢?所以我以為只須將女人的藝術(shù)的一面作為藝術(shù)而鑒賞它,與鑒賞其他優(yōu)美的自然一樣;藝術(shù)與自然是“非人格”的,當然便說不上“蔑視”與否。在這樣的立場上,將人比物,歡喜贊嘆,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(tài)度相差十萬八千里,當可告無罪于天下!挥袑⑴丝醋鳌巴嫖铩保耪媸敲镆暷;即使是在所謂的“戀愛”之中。藝術(shù)的女人,是的,藝術(shù)的女人!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,那是一種奇跡!
我之看女人,十六年于茲了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事,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(shù)而鑒賞時,切不可使她知道;無論是生疏的,是較熟悉的。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(wèi)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,她的藝術(shù)味便要變稀薄了;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(guān)心,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。所以我們只好秘密地鑒賞;藝術(shù)原來是秘密的呀,自然的創(chuàng)作原來是秘密的呀。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(shù)的女人,究竟是怎樣的呢?您得問了。讓我告訴您:我見過西洋女人,日本女人,江南江北兩個女人,城內(nèi)的女人,名聞?wù)銝|西的女人;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,我只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(shù)的女人!而且其中只有一個西洋人,沒有一個日本人!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里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,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。其余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里遇著的,一個看了半天,一個看了兩天;還有一個是在鄉(xiāng)村里遇著的,足足看了三個月。——我以為藝術(shù)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;使人如聽著簫管的悠揚,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,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。她是如水的密,如煙的輕,籠罩著我們;我們怎能不歡喜贊嘆呢?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;她的一舉步,一伸腰,一掠鬢,一轉(zhuǎn)眼,一低頭,乃至衣袂的微揚,裙幅的輕舞,都如蜜的流,風的微漾;我們怎能不歡喜贊嘆呢?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;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,《紅樓夢》里說晴雯的“水蛇腰兒”,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;但我所歡喜的腰呀,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,使我滿舌頭的甜,滿牙齒的軟呀。腰是這般軟了,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。你瞧她的足脛多么豐滿呢!從膝關(guān)節(jié)以下,漸漸的隆起,像新蒸的面包一樣;后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。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,淡青的?或者白的?拉得緊緊的,一些兒縐紋沒有,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;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,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。你再往上瞧,她的兩肩又多么亭勻呢!像雙生的小羊似的,又像兩座玉峰似的;正是秋山那般瘦,秋水那般平呀。肩以上,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贊所集的“面目”了。我最不能忘記的,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,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。在惺忪微倦的時候,尤其可喜,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。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,蘋果般照耀著的,恰如曙色之與夕陽,巧妙的相映襯著。再加上那覆額的,稠密而蓬松的發(fā),像天空的亂云一般,點綴得更有情趣了。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;微笑是半開的花朵,里面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。是的,我說的已多了;我不必將我所見的,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,我只將她們?nèi)诤铣梢粋Sketch①給你看——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,就是我所謂藝術(shù)的女子的型。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!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!
①英文:素描。
在女人的聚會里,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;但只是籠統(tǒng)的空氣,沒有詳細的節(jié)目。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,與個別的看法不同;若近觀時,那籠統(tǒng)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。說起這藝術(shù)的“女人的聚會”,我卻想著數(shù)年前的事了,云煙一般,好惹人悵惘的。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,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禮拜;聽說那邊女人多,我是禮拜女人去的。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。我去的時候,女坐還空著,似乎頗遙遙的;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里。忽然眼睛有些花了,在薄薄的香澤當中,一群白上衣,黑背心,黑裙子的女人,默默的,遠遠的走進來了。我現(xiàn)在不曾看見上帝,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!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,暮靄四合的時候,一只插著小紅花的游艇里,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;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,便成一片渾然的白。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,以游戲三昧,暫現(xiàn)色相于人間的呢!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,淡月微云之下,倚著十來個,也是姑娘,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。在抖蕩的歌喉里,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!——這些是我所發(fā)見的又一型。
是的,藝術(shù)的女人,那是一種奇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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