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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鐘書的散文
說笑
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,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(yè)。
幽默當然用笑來發(fā)泄,但是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。
劉繼莊《廣陽雜記》云:“驢鳴似哭,馬嘶如笑。
而馬并不以幽默名家,大約因為臉太長的緣故。
老實說,一大部分人的笑,也只等于馬鳴蕭蕭,充不得什么幽默。
把幽默來分別人獸,好象亞里士多德是第一個。
他在《動物學》里說:“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。
近代奇人白倫脫(W.S.Blunt)有《笑與死》的一首十四行詩,略謂自然界如飛禽走獸之類,喜怒愛懼,無不發(fā)為適當?shù)穆曇簦蝗狈Ρ硎居哪男β暋?/p>
不過,笑若為表現(xiàn)幽默而設,笑只能算是廢物或奢侈品,因為人類并不都需要笑。
禽獸的鳴叫,盡夠來表達一般人的情感,怒則獅吼,悲則猿啼,爭則蛙噪,遇冤家則如犬之吠影,見愛人則如鳩之呼婦(cooing)。
請問多少人真有幽默,需要笑來表現(xiàn)呢?然而造物者已經(jīng)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給了整個人類,臉上能做出笑容,嗓子里能發(fā)出笑聲;有了這種本領(lǐng)而不使用,未免可惜。
所以,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,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。
笑的本意,
逐漸喪失;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,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。
于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,瞎子的趁淘笑——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。
笑是最流動、最迅速的表情,從眼睛里泛到口角邊。
東方朔《神異經(jīng).東荒經(jīng)》載東王公投壺不中,“天為之笑”,張華注謂天笑即是閃電,真是絕頂聰明的想象。
據(jù)荷蘭夫人(LadyHolland)的《追憶錄》,薛德尼.斯密史(SidneySmith)也曾說:“電光是天的詼諧(Wit)。
笑的確可以說是人面上的電光,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,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。
我們不能扣留住閃電來代替高懸普照的太陽和月亮,所以我們也不能把笑變?yōu)橐粋固定的、集體的表情。
經(jīng)提倡而產(chǎn)生的幽默,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。
這種機械化的笑容,只像骷髏的露齒,算不得活人靈動的姿態(tài)。
柏格森《笑論》(LeRire)說,一切可笑都起于靈活的事物變成呆板,生動的舉止化作機械式~{(LemcaniqueplaquesurLevivant)。
所以,復出單調(diào)的言動,無不惹笑,像口吃,像口頭習慣語,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。
老頭子常比少年人可笑,就因為老頭子不如少年人靈變活動,只是一串僵化的習慣。
幽默不能提倡,也是為此。
一經(jīng)提倡,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,變化不拘的弄成刻板的。
這種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資料,這種笑本身就可笑。
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,欣然獨笑,冷然微笑,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。
也許要在幾百年后、幾萬里外,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,莫逆于心,相視而笑。
假如一大批人,嘻開了嘴,放寬了嗓子,約齊了時刻,成群結(jié)黨大笑,那只能算下等游場里的滑稽大會串。
國貨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,何況幽默是不能大批出產(chǎn)的東西。
所以,幽默提倡以后,并不產(chǎn)生幽默家,只添了無數(shù)弄筆墨的小花臉。
掛了幽默的招牌,小花臉當然身價大增,脫離戲場而混進文場;反過來說,為小花臉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,一大半文藝只能算是“游藝”。
小花臉也使我們笑,不錯!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絕然不同。
真有幽默的人能笑,我們跟著他笑;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,我們對著他笑。
小花臉使我們笑,并非因為他有幽默,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。
所以,幽默至多是一種脾氣,決不能標為主張,更不能當作職業(yè)。
我們不要忘掉幽默(Humour)的拉丁文原意是液體;換句話說,好象賈寶玉心目中的女性,幽默是水做的。
把幽默當為一慣的主義或一生的衣食飯碗,那便是液體凝為固體,生物制成標本。
就是真有幽默的人,若要賣笑為生,作品便不甚看得,例如馬克.吐溫(MarkTwain):自十八世紀末葉以來,德國人好講幽默,然而愈講愈不相干,就因為德國人是做香腸的民族,錯認幽默也像肉末似的,可以包扎得停停當當,作為現(xiàn)成的精神食料。
幽默減少人生的嚴重性,決不把自己看得嚴重。
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,它不但對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,它對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。
提倡幽默作一個口號,一種標準,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;這不是
幽默,這是一本正經(jīng)的宣傳幽默,板了面孔的勸笑。
我們又聯(lián)想到馬鳴蕭蕭了!聽來聲音倒是笑,只是馬臉全無笑容,還是拉得長長的,像追悼會上后死的朋友,又像講學臺上的先進的大師。
大凡假充一樁事物,總有兩個動機。
或出于尊敬,例如俗物尊敬藝術(shù),就收集骨董,附庸風雅。
或出于利用,例如壞蛋有所企圖,就利用宗教道德,假充正人君子。
幽默被假借,想來不出這兩個緣故。
然而假貨畢竟充不得真。
西洋成語稱笑聲清揚者為“銀笑”,假幽默像摻了鉛的偽幣,發(fā)出重濁呆木的聲音,只能算鉛笑。
不過,“銀笑”也許是賣笑得利,笑中有銀之意,好比說“書中有黃金屋”;姑備一說,供給辭典學者的參考。
論快樂
在舊書鋪里買回來維尼(Vigny)的《詩人日記》(Journald'unpote),信手翻開,就看見有趣的一條。
他說,在法語里,喜樂(bonheur)一個名詞是“好”和“鐘點”兩字拼成,可見好事多磨,只是個把鐘頭的玩意兒(Silebonheurn'taitqu'unebonnedenie!)。
我們聯(lián)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,也同樣的意味深永,辟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,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,極清楚地指示出來。
所以我們又概嘆說:”歡娛嫌夜短!”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,活得太快,一到困苦無聊,愈覺得日腳像跛了似的,走得特別慢。
德語的沉悶(langweile)一詞,據(jù)字面上直譯,就是“長時間”的意思。
《西游記》里小猴子對孫行者說:“天上一日,下界一年。
這種神話,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。
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,所以神仙活得快,人間一年在天上只當一日過。
從此類推,地獄里比人間更痛苦,日子一定愈加難度;段成式《西陽雜俎》就說:“鬼言三年,人間三日。
嫌人生短促的人,真是最快活的人;反過來說,真快活的人,不管活到多少歲死,只能算是短命夭折。
所以,做神仙也并不值得,在凡間已經(jīng)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,在天上還是個未滿月的小孩。
但是這種“天算”,也有占便宜的地方:譬如戴君孚《廣異記》載崔參軍捉狐妖,“以桃枝決五下”,長孫無忌說罰得太輕,崔答:“五下是人間五百下,殊非小刑。
可見賣老祝壽等等,在地上最為相宜,而刑罰呢,應該到天上去受。
“永遠快樂”這句話,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(xiàn),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。
快過的決不會永久;我們說永遠快樂,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,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。
在高興的時候,我們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:“逗留一會兒罷!你太美了!”那有什么用?你要永久,你該向痛苦里去找。
不講別的,只要一個失眠的晚上,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,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——這許多,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,能使你嘗到什么叫做“永生”的滋味。
人生的刺,就在這里,留戀著不肯快走的,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。
快樂在人生里,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,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。
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,忍受著許多痛苦。
我們希望它來,希望它留,希望它再來——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。
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,生命又不知不覺的偷度過去。
也許我們只是時間消費的籌碼,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殉葬品,根本不會想到快樂。
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,我們還理想死后有個天堂,在那里——謝上帝,也有這一天!我們終于享受到永遠的快樂。
你看,快樂的引誘,不僅像電兔子和方糖,使我們?nèi)淌芰巳松,而且彷佛釣鉤上的魚餌,竟使我們甘心去死。
這樣說來,人生雖痛苦,卻不悲觀,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;現(xiàn)在的賬,我們預支了將來去付。
為了快活,我們甚至于
愿意慢死。
穆勒曾把“痛苦的蘇格拉底”和“快樂的豬”比較。
假使豬真知道快活,那么豬和蘇格拉底也相去無幾了。
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,我們不知道;但是人會容易滿足得像豬,我們是?匆姷。
把快樂分肉體的和精神的兩種,這是最糊涂的分析。
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,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(zhì)刺激。
小孩子初生了下來,吃飽了奶就乖乖地睡,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,雖然它身體感覺舒服。
緣故是小孩子時的精神和肉體還沒有分化,只是混沌的星云狀態(tài)。
洗一個澡,看一朵花,吃一頓飯,假使你覺得快活,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,花開得好,或者菜合你口味,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,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,來欣賞,來審定。
要是你精神不痛快,像將離別時的宴席,隨它怎樣烹調(diào)得好,吃來只是土氣息,泥滋味。
那時刻的靈魂,彷佛害病的眼怕見陽光,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,雖然空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。
快樂時的你一定心無愧怍。
假如你犯罪而真覺快樂,你那時候一定和有道德、有修養(yǎng)的人同樣心安理得。
有最潔白的良心,跟全沒有良心有最漆黑的良心,效果是相等的。
發(fā)現(xiàn)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,人類文化又進一步。
發(fā)現(xiàn)這個道理,和發(fā)現(xiàn)是非善惡取決于公理而不取決于暴力,一樣重要。
公理發(fā)現(xiàn)以后,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。
發(fā)現(xiàn)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(jù),從此痛苦失掉它們的可怕,肉體減少了專制。
精神的煉金術(shù)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。
于是,燒了房子,有慶賀的人;一簞食,一瓢飲,有不改其樂的人;千災百毒,有談笑自若的人。
所以我們前面說,人生雖不快樂,而仍能樂觀。
譬如從寫《先知書》的所羅門直到做《海風》詩的馬拉梅(Mallarme),都覺得文明人的痛苦,是身體困倦。
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樂,從病痛里濾出快活來,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。
蘇東坡詩就說:“因病得閑殊不惡,安心是藥更無方。
王丹麓《今世說》也記毛稚黃善病,人以為憂,毛曰:“病味亦佳,第不堪為躁熱人道耳!”在著重體育的西洋,我們也可以找著同樣達觀的人。
工愁善病的諾凡利斯(Novalis)在《碎金集》里建立一種病的哲學,說病是“教人學會休息的女教師”。
羅登巴煦(Rodenbach)的詩集《禁錮的生活》(LesViesEncloses)里有專詠病味的一卷,說病是“靈魂的洗滌(puration)”。
身體結(jié)實、喜歡活動的人采用了這個觀點,就對病痛也感到另有風味。
頑健粗壯的十八世紀德國詩人白洛柯斯(B.H.Brockes)第一次害病,覺得是一個“可驚異的大發(fā)現(xiàn)(EinebewunderungswrdigeErfindung)”。
對于這種人,人生還有什么威脅?這種快樂,把忍受變?yōu)橄硎埽蔷駥τ谖镔|(zhì)的最大勝利。
靈魂可以自主——同時也許是自欺。
能一貫抱這種態(tài)度的人,當然是大哲學家,但是誰知道他不也是個大傻子?
是的,這有點矛盾。
矛盾是智慧的代價。
這是人生對于人生觀開的玩笑。
貓
“打狗要看主人面,那么,打貓要看主婦面了--”頤谷這樣譬釋著,想把心上一團蓬勃的憤怒象梳理亂發(fā)似的平順下去。
誠然,主婦的面,到現(xiàn)在還沒瞧見,反正那混帳貓兒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,也無從打他。
只算自己晦氣,整整兩個半天的工夫全白費了。
李先生在睡午覺,照例近三點鐘才會進書房。
頤谷滿肚子憋著的怒氣,那時都冷了,覺得非趁熱發(fā)泄一下不可。
湊巧老白送茶進來,頤谷指著桌子上抓得千瘡百孔的稿子,字句流離散失得象大轟炸后的市民,說:“你瞧,我回去吃頓飯,出了這個亂子!我臨去把謄清的稿子給李先生過目,誰知他看完了就擱在我桌子上,沒放在抽屜里,現(xiàn)在又得重抄了。
老白聽話時的點頭一變而為搖頭,嘆口微氣說:“那可就糟啦!這準是‘淘氣’干的。
‘淘氣’可真淘氣!太太慣了它,誰也不敢碰它根毛。
齊先生,您回頭告訴老爺,別讓‘淘氣’到書房里來。
他躬著背蠕緩地出去了。
“淘氣”就是那鬧事的貓。
它在東皇城根窮人家里,原叫做‘小黑’。
李太太嫌‘小黑’的稱謂太俗,又笑說:“那跟門房‘老白’不成了一對兒么?老白聽了要生氣的”。
貓送到城南長街李家那天,李太太正在請朋友們茶會,來客都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。
一個愛慕李太太的詩人說“:在西洋文藝復興的時候,標準美人都要生得黑,我們讀莎士比亞和法國七星派詩人的十四行詩,就知道使他們顛倒的都是些黑美人。
我個人也覺得黑比白來得神秘,富于含蓄和誘惑。
一向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,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,好比小孩只愛吃奶,沒資格喝咖啡。
這只貓又黑又美,不妨借莎士比亞詩里的現(xiàn)成名字,叫它‘darklady’,再雅致沒有了。
有兩個客人聽了彼此做個鬼臉,因為這詩人說話明明雙關(guān)著女主人。
李太太自然極高興,只嫌“darklady”名字太長。
她受過美國式的教育,養(yǎng)成一種逢人叫小名以表親昵的習氣,就是見了莎士比亞的面,她也會叫他bill,何況貓呢?所以她采用詩人的提議,同時來個簡稱,叫“Darkie。
大家一致叫:“妙!”,這貓聽許多人學自己的叫聲,莫名其妙,也和著叫:“妙!妙!”(miaow!miaow!)沒人想到這簡稱的意義并非“黑美人”,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“小黑”。
一個大名鼎鼎的老頭子,當場一言不發(fā),回家翻了半夜的書,明天清早趕來看李太太,講詩人的壞話道:“他懂什么?我當時不好意思跟他抬扛,所以忍住沒有講。
中國人一向也喜歡黑里俏的美人,就象妲己,古文作‘〔黑旦〕己’,就是說她又黑又美。
〔黑旦〕己剛是‘Darkie’的音譯,并且也譯了意思。
哈哈!太巧了,太巧了!”這貓仗著女主人的愛,專鬧亂子,不上一星期,它的外國名字叫滑了口,變?yōu)楦鶧arkie雙聲疊韻的混名:“淘氣”。
所以,好象時髦教會學校的學生,這畜生中西名字,一應俱全,而且未死已蒙謚法--混名。
它到李家不足兩年,在這兩年里,日本霸占了東三省,北平的行政機構(gòu)改組了一次,非洲亡了一個國,興了一個帝國,國際聯(lián)盟暴露了真相,只算一個國際聯(lián)夢或者一群國際聯(lián)盲,但是李太太并沒有換丈夫,淘氣還保持著主人的寵愛和自己的頑皮。
在這變故反復的世界里,多少人對主義和信仰能有同樣的恒心呢?
這是齊頤谷做李建侯試用私人秘書的第三天,可是還沒瞻仰過那位有名的李太太。
要講這位李太太,我們非得用國語文法家所謂“最上級形容詞”不可。
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,她長相最好看,她為人最風流豪爽,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,她請客的次數(shù)最多,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,她的交游最廣。
并且,她的丈夫最馴良,最不礙事。
假使我們在這些才具之外,更申明她住在戰(zhàn)前的北平,你馬上獲得結(jié)論: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家里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。
因為北平--明清兩代的名士象湯若士、謝在杭們所咒詛為最俗、最臟的北京--在戰(zhàn)事前幾年忽然被公認為全國最文雅、最美麗的城市。
甚至無風三尺的北平塵土,也一變而為古色古香,似乎包含著元明清三朝帝國的劫灰,歐美新興小邦的歷史博物館都派人來裝了瓶子回去陳列。
首都南遷以后,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;同時,象一切無用過時的東西,它變?yōu)橛袣v史價值的陳設品。
宛如一個七零八落的舊貨攤改稱為五光十色的古玩鋪,雖然實際上毫無差異,在主顧的心理上卻起了極大的變化。
逛舊貨攤?cè)ベI便宜東西,多少寒窘!但是要上古玩鋪你非有錢不可,還得有好古癖,還得有鑒別力。
這樣,本來不屑撿舊貨的人現(xiàn)在都來買古玩了,本來不得已而光顧舊貨攤的人現(xiàn)在也添了身分,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。
那時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,就充得通品,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,仿佛是個頭銜和資格。
說上海和南京會產(chǎn)生藝術(shù)和文化,正象說頭腦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會思想一樣的可笑。
周口店“北京人”遺骸的發(fā)現(xiàn),更證明了北平居住者的優(yōu)秀。
“北京人”是猴子里最進步的,有如北平人是中國人里最文明的。
因此當時報紙上鬧什么“京派”,知識分子們上溯到“北京人”為開派祖師,所以北京雖然改名北平,他們不自稱“平派”。
京派差不多全是南方人。
那些南方人對于他們僑居北平的得意,仿佛猶太人愛他們?nèi)爰畾w化的國家,不住地掛在口頭上。
遷居到北平以來,李太太腳上沒發(fā)過濕氣,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。
李氏夫婦的父親都是前清遺老,李太太的父親有名,李先生的父親有錢。
李太太的父親在辛亥革命前個把月放了什么省的藩臺,滿心想弄幾個錢來彌補歷年的虧空。
武昌起義好像專跟他搗亂似的,他把民國恨得咬牙切齒。
幸而他有個門生,失節(jié)作了民國的大官,每月送筆孝敬給他。
他住在上海租界里,抱過去的思想,享受現(xiàn)代的生活,預用著未來的錢--賒了賬等月費匯來了再還。
他漸漸悟出寓公自有生財之道。
今天暴發(fā)戶替兒子辦喜事要證婚,明天洋行買辦死了母親要點主,都用得著前清的遺老,謝儀往往可抵月費的數(shù)目。
妙在買辦的母親死不盡,暴發(fā)戶的兒子全養(yǎng)得大。
他文理平常,寫字也不出色,但是他發(fā)現(xiàn)只要蓋幾個自己的官銜圖章,“某年進士”,“某省布政使”,他的字和文章就有人出大價錢來求。
他才知道清朝亡得有代價,遺老值得一做,心平氣和,也肯送女兒進洋學堂念書了。
李先生的父親和他是同鄉(xiāng),極早就講洋務,做候補道時上過“富國裕民”的條陳,奉憲委到上海向洋人定購機器,清朝亡得太早,沒領(lǐng)略到條陳的好處,他只富裕了自己。
他也曾做出洋游歷的隨員,回國以后,把考察所得,歸納為四句傳家格言:“吃中國菜,住西洋房子,娶日本老婆,人生無遺憾矣!”他親家的貫通過去、現(xiàn)在、未來,正配得上他的融會中國、東洋、西洋。
誰知道建侯那糊涂蟲,把老子的家訓記顛倒了。
第一,他娶了西洋化的老婆,比西洋老婆更難應付。
愛默在美國人辦的時髦女學畢業(yè),本來是毛得撩人、刺人的毛丫頭,經(jīng)過“二毛子”的訓練,她不但不服從丈夫,并且丈夫一個人來侍候她還嫌不夠。
第二,他夫婦倆都自信是文明人,不得不到北平來住中國式的舊房子,設備當然沒有上海來得洋化。
第三,他吃日本菜得了胃病。
這事說來話長。
李太太從小對自己的面貌有兩點不滿意:皮膚不是上白,眼皮不雙。
第一點還無關(guān)緊要,因為她根本不希罕那種又紅又白的洋娃娃臉,她覺得原有的相貌已經(jīng)夠可愛了。
單眼皮呢,確是極大的缺陷,內(nèi)心的豐富沒有充分流露的工具,宛如大陸國沒有海港,物產(chǎn)不易出口。
進了學校,她才知道單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國徽,因此那個足智多謀、偷天換日的民族建立美容醫(yī)院,除掉身子的長短沒法充分改造,“倭奴”的國號只好忍受,此外面部器官無不可以修補,丑的變美,怪物改成妖精。
李先生向她求婚,她提出許多條件,第十八條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。
一到日本,她進醫(yī)院去修改眼皮,附帶把左頰的酒靨加深。
她知道施了手術(shù),要兩星期見不得人,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間的孤寂,在這浪漫的國家里,不為自己守節(jié);所以進醫(yī)院前對李先生說:“你知道,我這次跨海征東,千里迢迢來受痛苦,無非為你,要討你喜歡。
我的臉也就是你的面子。
我蒙了眼,又痛又黑暗,你好意思一個人住在外面吃喝玩樂么?你愛我,你得聽我的話。
你不許跟人到處亂跑。
還有,你最貪嘴,可是我進醫(yī)院后,你別上中國館子,大菜也別吃,只許頓頓吃日本料理。
你答應我不?算你愛我,陪我受苦,我痛的時候心上也有些安慰。
吃得壞些,你可以清心寡欲,不至于胡鬧,糟蹋了身子。
你個兒不高,吃得太胖了,不好看。
你背了我騙我,我會知道,從此不跟你好。
兩星期后,建侯到醫(yī)院算賬并迎接夫人,身體卻未消瘦,只是臉黃皮寬,無精打采,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買來的眼睛,好象美術(shù)照相的電光,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煥映烘托出來。
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種姿態(tài),開,閉,明,暗,尖利,朦朧,使建侯看得出神,疑心她兩眼里躲著兩位專家在科學管理,要不然轉(zhuǎn)移不會那樣斬截,表情不會那樣準確,效果不會那樣的估計精密。
建侯本來是他父親的兒子,從今以后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。
朋友們私議過,李太太那樣漂亮,怎會嫁給建侯。
有建侯的錢和家世而比建侯能干的人,并非絕對沒有。
事實上,天并沒配錯他們倆。
做李太太這一類女人的丈夫,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終身事業(yè),專門職務,比做大夫還要忙,比做挑夫還要累,不容許有旁的興趣和人生目標。
旁人雖然背后嘲笑建侯,說他“夫以妻貴”,沾了太太的光,算個小名人。
李太太從沒這樣想過。
建侯對太太的虛榮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、做主人翁的得意,而是一種被占有、做下人的得意,好比闊人家的婢仆、大人物的親隨、或者殖民地行政機關(guān)里的土著雇員對外界的賣弄。
這種被占有的虛榮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,能使他氣量大、心眼兒寬。
李太太深知缺少這個丈夫不得;仿佛亞刺伯數(shù)碼的零號,本身毫無價值,但是沒有它,十百千萬都不能成立。
因為任何數(shù)目背后加個零號便進了一位,所以零號也跟著那數(shù)目而意義重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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