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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曉風(fēng)經(jīng)典散文集
張曉風(fēng),中國臺灣著名散文家,下面為大家?guī)淼膹垥燥L(fēng)經(jīng)典散文,歡迎閱讀。
我喜歡
我喜歡活著,生命是如此地充滿了愉悅。
我喜歡冬天的陽光,在迷茫的晨霧中展開。我喜歡那份寧靜淡遠(yuǎn),我喜歡那沒有喧嘩的光和熱,而當(dāng)中午,滿操場散坐著曬太陽的人,那種原始而純樸的意象總深深地感動著我的心。
我喜歡在春風(fēng)中踏過窄窄的山徑,草毒像精致的紅燈籠,一路殷勤的張結(jié)著。我喜歡抬頭看樹梢尖尖的小芽兒,極嫩的黃綠色中透著一派天真的粉紅——它好像準(zhǔn)備著要奉獻(xiàn)什么,要展示什么。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風(fēng)度,常在無言中教導(dǎo)我一些最美麗的真理。
我喜歡看一塊平平整整、油油亮亮的秧田。那細(xì)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,好像一張多絨的毯子,是集許多翠禽的羽毛織成的,它總是激發(fā)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欲望。
我喜歡夏日的永晝,我喜歡在多風(fēng)的黃昏獨(dú)坐在傍山的陽臺上。小山谷里的稻浪推涌,美好的稻香翻騰著。慢慢地,絢麗的云霞被浣凈了,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。我喜歡觀賞這樣的布景,我喜歡坐在那舒服的包廂里。
我喜歡看滿山蘆葦,在秋風(fēng)里凄然地白著。在山坡上,在水邊上,美得那樣凄涼。那次,劉告訴我他在夢里得了一句詩:“霧樹蘆花連江白。”意境是美極了,平仄卻很拗口。想湊成一首絕句,卻又不忍心改它。想聯(lián)成古風(fēng),又苦再也吟不出相當(dāng)?shù)木渥印V两衲沁只是一句詩,一種美而孤立的意境。
我也喜歡夢,喜歡夢里奇異的享受。我總是夢見自己能飛,能躍過山丘和小河。我總是夢見奇異的色彩和悅?cè)说男蜗。我夢見棕色的駿馬,發(fā)亮的鬣毛在風(fēng)中飛揚(yáng)。我夢見成群的野雁,在河灘的叢草中歇宿。我夢見荷花海,完全沒有邊際,遠(yuǎn)遠(yuǎn)在炫耀著模糊的香紅-一這些,都是我平日不曾見過的。最不能忘記那次夢見在一座紫色的山巒前看日出——它原來必定不是紫色的,只是翠嵐映著初升的紅日,遂在夢中幻出那樣奇特的山景。
我當(dāng)然同樣在現(xiàn)實(shí)生活里喜歡山,我辦公室的長窗便是面山而開的。每次當(dāng)窗而坐,總沉得滿幾盡綠,一種說不出的柔如。較遠(yuǎn)的地方,教堂尖頂?shù)陌咨旨茉谕该鞯年柟饫镂×⒅,把藍(lán)天撐得高高地。
我還喜歡花,不管是哪一種,我喜歡清瘦的秋菊,濃郁的玫瑰,孤潔的百合,以及幽閑的素馨。我也喜歡開在深山里不知名的小野花。十字形的、斛形的、星形的、球形的。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萬花的時候,賦給它們同樣的尊榮。
我喜歡另一種花兒,是綻開在人們笑頰上的。當(dāng)寒冷早晨我在巷子里,對門那位清癯的太太笑著說:“早!”我就忽然覺得世界是這樣的親切,我縮在皮手套里的指頭不再感覺發(fā)僵,空氣里充滿了和善。
當(dāng)我到了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,我喜歡看見短發(fā)齊耳的中學(xué)生,那樣精神奕奕的,像小雀兒一樣快活的中學(xué)生。我喜歡她們美好寬闊而又明凈的額頭,以及活潑清澈的眼神。每次看著他們老讓我想起自己,總覺得似乎我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。仍然單純地充滿了幻想,仍然那樣容易受感動。
當(dāng)我坐下來,在辦公室的寫字臺前,我喜歡有人為我送來當(dāng)天的信件。我喜歡讀朋友們的信,沒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。我喜歡讀弟弟妹妹的信,那些幼稚純樸的句子,總是使我在淚光中重新看見南方那座燃遍鳳凰花的小城。最不能忘記那年夏天,德從最高的山上為我寄來一片蕨類植物的葉子。在那樣酷暑的氣候中,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人的清涼。
我特別喜愛讀者的信件,雖然我不一定有時間回復(fù)。每次捧讀這些信件,總讓我覺得一種特殊的激動。在這世上,也許有人已透過我看見一些東西。這不就夠了嗎?我不需要永遠(yuǎn)存在,我希望我所認(rèn)定的真理永遠(yuǎn)存在。
我把信件分放在許多小盒子里,那些關(guān)切和懷誼都被妥善的保存著。
除了信,我還喜歡看一點(diǎn)書,特別是在夜晚,在一燈煢煢之下。我不是一個十分用功的人,我只喜歡看詞曲方面的書。有時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,偶然我也勉強(qiáng)自己看一些淺近的英文書,我喜歡他們文字變化的活潑。
夜讀之余,我喜歡拉開窗簾看看天空,看看燦如滿園春花的繁星。我更喜歡看遠(yuǎn)處山拗里微微搖晃的燈光。那樣模糊,那樣幽柔,是不是那里面也有一個夜讀的人呢?
在書籍里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愛那些泛黃的線裝書,握著它就覺得握著一脈優(yōu)美的傳統(tǒng),那澀黯的紙面蘊(yùn)含著一種古典的美。我很自然地想到,有幾個人執(zhí)過它,有幾個人讀過它。他們也許都過去了。歷史的興亡、人物的迭代本是這樣虛幻,唯有書中的智慧永遠(yuǎn)長存。
我喜歡坐在汪教授家中的客廳里,在落地?zé)舻娜彷x中捧一本線裝的昆曲譜子。當(dāng)他把舊發(fā)亮的褐色笛管舉到唇邊的時候,我就開始輕輕地按著板眼唱起來,那柔美幽咽的水磨調(diào)在室中低回著,寂寞而空蕩,像江南一池微諒的春水。我的心遂在那古老的音樂中體味到一種無可奈何的輕愁。
我就是這樣喜歡著許多舊東西,那塊小毛巾,是小學(xué)四年級參加兒童周刊父親節(jié)征文比賽得來的。那一角花崗石,是小學(xué)畢業(yè)時和小曼敲破了各執(zhí)一半的。那具布娃娃是我兒時最忠實(shí)的伴侶。那本毛筆日記,是七歲時被老師逼著寫成的。那兩只蠟燭,是我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,同學(xué)們?yōu)槲也逶诘案馍系?hellip;…我喜歡這些財富,以致每每整個晚上都在癡坐著,沉浸在許多快樂的回憶里。
我喜歡翻舊相片,喜歡看那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小女孩。我特別喜歡坐在搖籃里的那張,那么甜美無憂的時代!我常常想起母親對我說:“不管你們將來遭遇什么,總是回憶起來,人們還有一段快活的日子。”是的,我驕傲,我有一段快活的日子——不只是一段,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長的的歲月。
我喜歡把舊作品一一檢視,如果我看出已往作品缺點(diǎn),我就高興得不能自抑——我在進(jìn)步!我不是在停頓!這是我最快樂的事了,我喜歡進(jìn)步!
我喜歡美麗的小裝飾品,像耳環(huán)、項(xiàng)鏈、和胸針。那樣晶晶閃閃的的、細(xì)細(xì)微微的、奇奇巧巧的。它們都躺在一個漂亮的小盆子里,炫耀著不同的美麗,我喜歡不時看看它們,把它們佩在我的身上。
我就是喜歡這們松散而閑適的生活,我不喜歡精密的分配的時間,不喜歡緊張的安排節(jié)目。我喜歡許多不實(shí)用的東西,我喜歡充足的沉思時間。
我喜歡晴朗的禮拜天清晨,當(dāng)?shù)统恋氖窙_擊著教堂的四壁,我就忽然升入另一個境界,沒有紛擾,沒有戰(zhàn)爭,沒有嫉恨與惱怒。人類的前途有了新光芒,那種確切的信仰把我?guī)敫叩娜松辰纭?/p>
我喜歡在黃昏時來到小溪旁。四顧沒有人,我便伸足如水——那被夕陽照得極艷麗的溪水,細(xì)沙從我趾間流過,某種白花的瓣兒隨波飄去,一會兒就幻滅了——這才發(fā)現(xiàn)那實(shí)在不是什么白花瓣兒,只是一些被石塊激起來的浪花罷了。坐著,坐著,好像天地間流動著和暖的細(xì)流。低頭沉吟,滿溪紅霞照得人眼花,一時簡直覺得雙足是浸在一缽花汁里呢!
我更喜歡沒有水的河灘,長滿了高及人肩的蔓草。日落時一眼望去,白石不盡,有著蒼莽凄涼的意味。石塊壘壘,把人心里慷慨的意緒也堆疊起來了。我喜歡那種情懷,好像在峽谷里聽人喊秦臟,蒼涼的余韻回轉(zhuǎn)不絕。
我喜歡別人不注意的東西,像草坪上那株沒有理會的扁柏,那株瑟縮在高大龍柏之下的扁柏。每次我走過它的時候總要停下來,嗅一嗅那股兒清香,看一看他謙遜的神氣。有時候我又懷疑它是不是謙遜,因?yàn)橐苍S它根本不覺得龍柏的存在。又或許他雖知道有龍柏存在,也不認(rèn)為偉大與平凡有什么兩樣——事實(shí)上偉大與平凡的確也沒有什么兩樣。
我喜歡朋友,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去拜訪他們。尤其喜歡在雨天去叩濕濕的大門,在落雨的窗前話舊真是多么美,記得那次到中部去拜訪芷的山居,我永不能忘記她看見我時的驚呼。當(dāng)她連跑帶跳地來迎接我,山上陽光就似乎忽然熾燃起來了。我們走在向日葵的蔭下,慢慢地傾談著。那迷人的下午像一闋輕快的曲子,一會兒就奏完了。
我極喜歡,而又帶著幾分崇敬去喜歡的,便是海了。那遼闊,那淡遠(yuǎn),都令我心折。而那雄壯的氣象,那平穩(wěn)的風(fēng)范,以及那不可測的深沉,一直向人類作著無言的挑戰(zhàn)。
我喜歡家,我從來還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喜歡家。每當(dāng)我從外面回來,一眼看到那窄窄的紅門,我就覺得快樂而自豪,我有一個家多么奇妙!
我也喜歡坐在窗前等他回家來。雖然過往的行人那樣多,我總能分辨他的足音。那是很容易的,如果有一個腳步聲,一入巷子就開始跑,而且聽起來是沉重急速的大闊步,那就準(zhǔn)是他回來了!我喜歡他把鑰匙放進(jìn)門鎖中的聲音,我喜歡聽他一進(jìn)門就喘著氣喊我的英文名字。
我喜歡晚飯后坐在客廳里的時分。燈光如紗,輕輕地撒開。我喜歡聽一些協(xié)奏曲,一面捧著細(xì)瓷的小茶壺暖手。當(dāng)此之時,我就恍惚能夠想象一些田園生活的悠閑。
我也喜歡戶外的生活,我喜歡和他并排騎著自行車。當(dāng)禮拜天早晨我們一起赴教堂的時候,兩輛車子便并弛在黎明的道上,朝陽的金波向兩旁濺開,我遂覺得那不是一輛腳踏車,而是一艘乘風(fēng)破浪的飛艇,在無聲的歡唱中滑行。我好像忽然又回到剛學(xué)會騎車的那個年齡,那樣興奮,那樣快活,那樣唯我獨(dú)尊——我喜歡這樣的時光。
我喜歡多雨的日子。我喜歡對著一盞昏燈聽檐雨的奏鳴。細(xì)雨如絲,如一天輕柔的叮嚀。這時候我喜歡和他共撐一柄舊傘去散步。傘際垂下晶瑩成串的水珠——一幅美麗的珍珠簾子。于是傘下開始有我們寧靜隔絕的世界,傘下繚繞著我們成串的往事。
我喜歡在讀完一章書后仰起臉來和他說話,我喜歡假想許多事情,
“如果我先死了,”我平靜地說著,心底卻泛起無端的哀愁,“你要怎么樣呢?”
“別說傻話,你這憨孩子。”
“我喜歡知道,你一定要告訴我,如果我先死了,你要怎么辦?”
他望著我,神色愀然。
“我要離開這里,到很遠(yuǎn)的地方去,去做什么,我也不知道,總之,是很遙遠(yuǎn)的很蠻荒的地方。”
“你要離開這屋子嗎?”我急切地問,環(huán)視著被布置得像一片紫色夢谷的小屋。我的心在想象中感到一種劇烈的痛楚。
“不,我要拼著命去賺很多錢,買下這棟房子。”他慢慢地說,聲音忽然變得凄愴而低沉:
“讓每一樣?xùn)|西像原來那樣被保持著。哦,不,我們還是別說這些傻話吧!”
我忍不住澈淚泫然了,我不明白,為什么我喜歡問這樣的問題。
“哦,不要癡了,”他安慰著我,“我們會一起死去的。想想,多美,我們要相偕著去參加天國的盛會呢!”
我喜歡相信他的話,我喜歡想象和他一同跨入永恒。
我也喜歡獨(dú)自想象老去的日子,那時候必是很美的。就好像夕暉滿天的景象一樣。那時再沒有什么可爭奪的,可留連的。一切都淡了,都遠(yuǎn)了,都漠然無介于心了。那時候智慧深邃明徹,愛情漸漸醇化,生命也開始慢慢蛻變,好進(jìn)入另一個安靜美麗的世界。啊,那時候,那時候,當(dāng)我抬頭看到精金的大道,碧玉的城門,以及千萬只迎我的號角,我必定是很激勵而又很滿足的。
我喜歡,我喜歡,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歡!我喜歡能在我心里充滿著這樣多的喜歡!
遇
遇者,不期而會也
——《論語義疏》
1
生命是一場大的遇合。
一個民歌手,在洲渚的豐草間遇見關(guān)關(guān)和鳴的睢鳩,——于是有了詩。
黃帝遇見磁石,蒙恬初識羊毛,立刻有了對物的驚嘆和對物的深情。
牛郎遇見織女,留下的是一場惻惻然的愛情,以及年年夏夜,在星空里再版又再版的永不褪色的神話。
夫子遇見泰山,李白遇見黃河,陳子昂遇見幽州臺,米開朗基羅在渾燉未鑿的大理石中預(yù)先遇見了少年大衛(wèi),生命的情境從此就不一樣了。
就不一樣了,我渴望生命里的種種遇合,某本書里有一句話,等我去讀、去拍案。田間的野花,等我去了解、去驚識。山風(fēng)與發(fā),冷泉與舌,流云與眼,松濤與耳,他們等著,在神秘的時間的兩端等著,等著相遇的一剎——一旦相遇,就不一樣了,永遠(yuǎn)不一樣了。
我因而渴望遇合,不管是怎樣的情節(jié),我一直在等待著種種發(fā)生。
人生的棧道上,我是個趕路人,卻總是忍不住貪看山色。生命里既有這么多值得佇足的事,相形之下,會不會誤了宿頭,也就不是那樣重要的事了。
2
匆匆告別主人,我們搭夜間飛機(jī)前往維吉尼亞,殘雪未消,我手中猶自抱著主人堅(jiān)持要我?guī)巷w機(jī)的一袋蘋果和一袋蛋糕。
那是80年代的有一年,華盛頓大雪,據(jù)說五十年來最盛的一次。我們趕去上一個電視節(jié)目,人累得像泥,卻分明知道心里有組綱架,橫橫直直的把自己硬撐起來。
我快步走著,忽然,聽到有人在背后喊了一聲音調(diào)奇怪的中國話。
“你好嗎?”
我跟丈夫匆匆回頭,只見三個東方面孔的年輕男孩微笑的望著我們。
“你好,你們從哪里來的?”
“我們不會說中文。”臉色特別紅潤的那一個用英文回答。
“你剛才不是說了嗎?”我們也改用英文問他。
“我只會說那一句,別人教我的。”
“你們是ABC(華裔美人)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日本人?”
“不是,你再猜。”
夜間的機(jī)場人少顯得特別空闊寬大,風(fēng)雪是關(guān)在外面了,我望著三張無邪的臉,只覺一陣暖意。
“泰國人?”
“不是。”
不是。
“菲律賓人?”
“不是。”
不是。
愈猜不到,他們孩子式的臉就愈得意。離飛機(jī)起飛時間已經(jīng)不多,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站在那里傻傻的跟他們玩猜謎游戲。
“你怎么老猜不到,”他們也被我一陣亂猜弄急了,忍不住大聲提醒我,“我們是你們最好最好的朋友啊!”
“韓國人!”我跟丈夫同時叫了起來。
“對啦!對啦!”他們?nèi)齻也同時叫了起來。
時間真的不多了,可是,為什么,我們?nèi)哉驹谀抢,彼此用破碎的英文續(xù)繼說著……
“你們?nèi)肓嗣绹畣?你們要在這里住下去嗎?”
“不要,不要。”我們說。
“觀光?”
“不觀光,我們要去維吉尼亞上電視,告訴他們中國是個好地方,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中國人是值得尊敬的。”
“有一天,我們也要去看看。”
“你們叫什么名字?”
他們把歪歪倒倒的中文名字寫在裝蘋果的紙袋上,三個人里面有兩個是兄弟,大家都姓李。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們。播音器一陣催促,我們握了手沒命的往出口奔去。
那么陌生,那么行色匆匆,那么辭不達(dá)意,卻又能那么掏心扒肺,剖肝瀝膽。
不是一對中國夫婦在和三個韓國男孩說話,而是萬千東方苦難的靈魂與靈魂相遇。使我們相通相接的不是我們說出來的那一番話,而是我們沒有說出來的那一番話,是民族史上長期受外敵欺凌血枯淚盡說不完的委屈——所有的受苦民族是血脈相連的兄弟,因?yàn)樗麄冊赣谙炭嗨嵬吹淖鎳橹?/p>
我已經(jīng)忘了他們的名字,想必他們也忘了我們的,但我會一直記得那高大空曠的夜間機(jī)場里,那一小堆東方人在一個小角落上不期然的相遇。
3
菲律賓機(jī)場意外的熱,雖然,據(jù)說七月并不是他們最熱的月份。房頂又低得像要壓到人的頭上來,海關(guān)的手續(xù)毫無頭緒,已經(jīng)一個鐘頭過去了。
小女兒吵著要喝水,我心里焦煩得要命,明明沒幾個旅客,怎么就是搞不完,我牽著她四處走動,走到一個關(guān)卡,我不知道能不能貿(mào)然過去,只呆呆的站著。
忽然,有一個皮膚黝黑,身穿鏤花白襯衫的男人,提著個007的皮包穿過關(guān)卡,頸上一串茉莉花環(huán)?此麡幼硬幌袷侵袊。
茉莉花是菲律賓的國花,串成兒臂粗的花環(huán)白盈盈的一大嘟嚕,讓人分不出來是由于花太白,白出香味來,還是香太濃,濃得凝結(jié)成白色了。
而作為一個中國人,無論如何總霸道的覺得茉莉花是中國的,生長在一切前庭后院,插在母親鬢邊,別在外婆衣襟上,唱在兒歌里的:
“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……”
我攙著小女兒的手,癡望著那花串,一時也忘了溜出來是干什么的。機(jī)場不見了,人不見了,天地間只剩那一大串花,清涼的茉莉花。
“好漂亮的花!”
我不自覺的脫口而出,用的是中文,反正四面都是菲律賓人,沒有人會聽懂我在喃喃些什么。
但是,那戴花環(huán)的男人忽然停住腳,回頭看我,他顯然是聽懂了。他走到我面前,放下皮包,取下花環(huán),說:
“送給你吧!”
我愕然,他說中國話,他竟是中國人,我正驚詫不知所措的時候,花環(huán)已經(jīng)套到我的頸上來了。
我來不及的道了一聲謝,正驚疑間,那人已經(jīng)走遠(yuǎn)了,小女兒興奮地亂叫:
“媽媽,那個人怎么那么好,他怎么會送你花的呀?”
更興奮的當(dāng)然是我,由于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圍住,我忽然自覺尊貴起來,自覺華美起來。
我飛快的跑回同伴那里去,手續(xù)仍然沒辦好,我急著要告訴別人,愈急愈說不清楚,大家都半信半疑以為我開玩笑。
“媽媽,那個人怎么那么好,他怎么會送你的呀?”小女兒仍然誓不甘休的問道。
我不知道,只知道頸間胸前確實(shí)有一片高密度的花叢,那人究竟是感動于乍聽到的久違的鄉(xiāng)音?還是簡單的想“寶劍贈英雄”,把花環(huán)送給賞花人?還是在我們母女?dāng)y手處看到某種曾經(jīng)熟悉的眼神?我不知道,他已經(jīng)匆匆走遠(yuǎn)了,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面目,只記得他溫和的笑容,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。
今年夏天,當(dāng)我在南部小城母親的花圃里摘弄成把的茉莉,我會想起去夏我曾偶遇到一個人,一串花,以及魂夢里那圈不凋的芳香。
4
那種樹我不知道是黃槐還是鐵刀木。
鐵刀木的黃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團(tuán),密不通風(fēng),有點(diǎn)滯人,但那種樹開的花卻松疏有致,成串的垂掛下來,是陽光中薄金的風(fēng)鈴。
那棵樹被圈在青苔的石墻里,石墻在青島西路上。這件事我已經(jīng)注意很久了。我真的不能相信在車塵彌天的青島西路上會有一棵那么古典的樹,可是,它又分明在那里,它不合邏輯,但你無奈,因?yàn)樗鞘聦?shí)。
終于有一年,七月,我決定要犯一點(diǎn)小小的法,我要走進(jìn)那個不常設(shè)防的柴門,我要走到樹下去看那枝錯柯美得逼人的花。一點(diǎn)沒有困難,只幾步之間,我已來到樹下。
不可置信的,不過幾步之隔,市聲已不能擾我,腳下的草地有如魔毯,一旦踏上,只覺身子騰空而起,霎時間已來到群山清風(fēng)間。
這一樹黃花在這里進(jìn)行說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?冥頑如我,直到此刻直橛橛的站在樹下仰天,才覺萬道花光如當(dāng)頭棒喝,夾腦而下,直打得滿心滿腔一片空茫;ǖ拿,可以美到今人恢復(fù)無知,恢復(fù)無識,美到令人一無依恃,而光裸如赤子。我敬畏地望著那花,哈,好個對手,總算讓我遇上了,我服了。
那一樹黃花,在那里說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?
我把臉貼近樹干。忽然,我驚得幾乎跳起來,我看見蟬殼了;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,眼睛部分晶凸出來,那樣宗教意味的蟬的遺殼。
蟬殼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,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時候最愛揀拾的寶物,乍然相逢,幾乎覺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寵。他輕輕一拔,像拔動一座走得太快的鐘,時間于是又回到渾沌的子時,三十年的人世滄桑忽焉消失,我再度恢復(fù)為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,沿著清晨的露水,一路去剝下昨夜眾蟬新褪的薄殼。
蟬殼很快就盈握了,我把它放在地下,再去更高的枝頭剝?nèi) ?/p>
小小的蟬殼里,怎么會容得下那長夏不歇的鳴聲呢?那鳴聲是渴望?是欲求?是無奈的獨(dú)白?
是我看蟬殼,看得風(fēng)多露重,歲月忽已晚呢?還是蟬殼看我,看得花落人亡,地老天荒呢?
我繼續(xù)剝更高的蟬殼,準(zhǔn)備帶給孩子當(dāng)不花錢的玩具。地上已經(jīng)積了一堆,我把它痛上裂痕貼近耳朵,一一于未成音處聽長鳴。
而不知什么時候,有人紅著眼睛從甬道走過。奇怪,這是一個什么地方?青苔厚石墻,黃花串珠的樹,樹下來來往往悲泣的眼睛?
我探頭往高窗望去,香姻繚繞而出,一對素燭在正午看來特別黯淡的室內(nèi)躍起火頭。我忽然警悟,有人死了!然后,似乎忽然間我想起,這里大概就是臺大醫(yī)院的太平間了。
流淚的人進(jìn)進(jìn)出出,我呆立在一堆蟬殼旁,一陣當(dāng)頭籠罩的黃花下,忽然覺得分不清這三件事物,死,蟬殼以及正午陽光下亮著人眼眩的半透明的黃花。真的分不清,蟬是花?花是死?死是蟬?我癡立著,不知自己遇見了什么?
我仍然日日經(jīng)過青島西路,石墻仍在,我每注視那棵樹,總是疑真疑幻。我曾有所遇嗎?我一無所遇嗎?當(dāng)樹開花時,花在嗎?當(dāng)樹不開花時,花不在嗎?當(dāng)蟬鳴時,鳴在嗎?當(dāng)鳴聲消歇,鳴不在嗎?我用手指摸索著那粗砸的石墻,一面問著自己,一面并不要求回答。
然后,我越過它走遠(yuǎn)了。
然后,我知道那種樹的名字了,叫阿勃拉,是從梵文譯過來的,英文是goldenshower,怎么翻叱?翻成金雨陣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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