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相關(guān)推薦
白薇散文作品
白薇原名黃彰,黃鸝,別名黃素如,生于湖南資興。青年時代曾入衡陽第三女子師范,因反對校長被除名。又入長沙第一女子師范。以下是白薇散文作品歡迎閱讀!
情書【1】
──致楊騷
一
維弟:
來信辨不出是鐺鐺喚醒陰魂登場的警鐘,還是有人在叫我的優(yōu)美的肉音?醒來把真珠似的文句再看再三看,卻像我自己遺在花間草間的血痕。
維弟呀是你!我和你有一層世界的隔離,何以同是撒出真珠粒粒?
你不過是有時候像從荒冢里爬出的幽靈,荒家乃是我永遠安息的土地。
我不知到了這里有多久,也懶問現(xiàn)今是何年何日。
把轟轟烈烈美丑競爭的人世間,忘卻不救一滴。
統(tǒng)計我過去的生涯,沒有一文價值。
你為誰記起我來?我那點值得你來歡喜?你怕是弄錯了吧?你不是做夢吧?我和你有生死的區(qū)別。
只是呵維弟!我還不曾見過你,心里便喜歡笑默默地,常常想,想你好像能和我做朋友,而且會是一副天使心腸的交際。
初春,我還沒有被大病危害之前,我以你的材料,擬了一幕“雪夜里的哀聲”的劇。
本想作成寄你,雖不知道你的名字,也不怕你笑死。
今早我正要坐在翠綠的群峰下做畫家荒川女史的Mode1的時光,忽然接你那么一封信,喚醒了我的迷靈。
真呢夢呢?心臟跳躍躍地總在懷疑。
我喜歡你,我真是喜歡你,敬愛的維弟。
我孤哀哀的凝結(jié)在冰冢中,有時候也還將萬惡的人世記起。
因為那裝滿濁物的人世間,還有個拳拳系念的P.弟。
維弟,你記起我么?我也碰著了人間的呼息!你想把我拉到人間來大家歡喜做朋友么?感謝你!只是我全身的機關(guān),都被病魂毀壞了;我玫瑰般紅艷艷的熱血,全被兇濤沖散了;我沒有立得起的力量了。
你眼前擺個殘疾的朋友,不疑是墳?zāi)估锏募t發(fā)鬼么?
維弟,你就總不給我一個字,我心里也深深地刻著你是我“很要好的一個朋友”那一件事。
薇
燈下
二
維弟:
接你第二封信,似乎要回信,說破你的悲哀,似乎不必回信,恐怕增你的煩感。
總之,我不想回信,等到九月回京也不想寫信,而且無論到何時都不想寫信,可以說:是我再不想給你的信。
“啊,殘酷!殘酷!悲慘啊!”你不又是要一只眼睛一條淚絲這么樣嘆息么?天為凡俗人納污垢:創(chuàng)造蔚藍的臟水海;天為感情家集幽芳:創(chuàng)造澄碧的淚泉川。
海水不深,沉不盡無量數(shù)的熱鬧的丑惡;流川不深,浮不起明星寥落的藝術(shù)。
你有多少碧瑩瑩的玉髓?你有多少鮮麗麗的珠精?流吧!流吧!你愛流盡管流呀!流到最終的那一滴,始與淚天沉默著的先輩聚集。
啊,嫩綠綠的青年!你也愛了涅么?你也喜歡無愛憎無歡樂么?你忍看淚水滴滴流盡:為的追求愛之光明。
你怎甘與醉迷迷的春光割愛?你怎舍得丟了光怪陸離的世界,來過這冷寂的生涯?美之追求的宇宙迷兒喲!你想這是美之所歸?這里原是絕滅境界。
芳艷到此寂然,滿目只剩墓天,無愛無憎無悲亦無歡,所謂是涅。
等你來到沉寂的淚天會面時,先輩會這么詢問你,我也會這么詢問你。
因為我也是你先輩中的一人哩。
維弟,你還愛一息之生機,淚是不可多流的。
哀傷是破壞美的槍彈;哀傷是引人認識涅的妙諦。
敬愛的維弟!你看到我這信,你該知我不僅是喪失了傀然一身,連悲哀也一片不殘存。
我常常自己發(fā)問不知道我是鬼還是人?又覺得我多少有些佛性,悲傷是一片也不殘存。
你殷勤勸我的話,是不是多勞了神?
當我被悲哀左右死生的時候,中國書只有一部“楚辭”,能慰慰楚楚凄凄的心;當我沉沉寂寥的時候,聽人家淅淅的流淚聲也能警醒亡靈。
總之,我為你弄得不安了,不得不回你這一個信,維弟喲,假定我是人,我們有絲絲相結(jié)的精神,要交際就交際,何須求呢?何況我本愛你,我久已是無邪氣的愛你,我只愿你一件:愿你像P.和T.他們一般!隨便交游,隨便往還,愛的時候恨不得抱成一塊,吵的時候也不防鬧得破天。
不必定個甚么目標,更不必作條死呆呆的界線。
想會面可以常常相見,不高興的時候永遠不必再相見。
望你不要想得太長,也不必想得太短。
橫豎人生仿佛浪花,全靠積一瞬間一瞬間的虛幻。
輕井澤是避暑的天國,它的美處想等你來描寫。
你和T.,P.他們來吧!我很盼望。
T.,P.他們或者困難,你應(yīng)該不困難。
你一個人不能來么?你丟不了你們的新樂園么?這里還有許多貸間,景色之美麗幽玄,不由你不疑此土是仙境而你是神仙。
你來!我們同游奇山,去洗溫泉不好么?早晚一塊兒往群芳競放的原野,在黃蔦回囀的密林下散步不好么?無論如何請來吧!我在等你。
薇
8,4
三
維弟:
我告訴你一樁怪事:我忽然信起宗教來了,昨晚十一點半鐘的時光發(fā)見的。
當我感到這一層,心里碎裂作奇痛,合掌胸前,流出沉痛的淚水,虔敬地默禱一次又一次。
苦痛的代價,給我明白宗教的意味之廣大,心田清涼甜蜜地,看世界如掌心底小珠。
近來我常常這樣想:無論怎樣也與我頭腦不起關(guān)系的宗教,將來我會信它嗎?或者會信:因為宗教是人生最后的歸宿。
入寮以來,雖是每早晚要做禮拜,我心目中,不曾有一回有耶穌基督的印象,她們在誠心禱告時,我心上不知道想著些甚么花花彩彩。
昨晚幾十個可愛可憐的姊妹,一同做了點多鐘的禮拜,我哩,變了一只悲哀的孤鶴,在慘淡的云間─―她們的頭上逍然飛舞。
歸室縫著寒衣,不知道怎么會起這種想頭?若是換一個時間,我要自己盡量笑罵自己。
然而我是嚴肅而虔敬的。
弟啊,我堅信我永遠不會相信我所嘲笑的宗教;但不知不覺中,竟如上帝跑進我懷里了。
這是為什么呢?為人生絕頂?shù)谋А?/p>
“神啊,愿你訴我并特別地訴他!”我重重復(fù)復(fù)這么祈禱了。
“神啊,愿你給我認識一個永遠的男性!懇愿你為世界創(chuàng)造些永遠的男性!替我除卻世上無永遠的男性的大悲哀!”我懇切地祈愿了。
我常對我的妹妹說:世上沒有可信的男子,我誓不再愛人了。
她說:何不用金銀定鑄一個?
素
10,13朝
四
維弟:
愛的維,如果你也真的在愛我,你應(yīng)該會感著我今天一天為你煩惱的心罷?
在愛的火開始燃燒的時候,即使怎樣苦,也像蜜一樣的甜。
如能為你瘋成真的狂人,我是怎樣的幸福;只想為你死去呵!
愛弟,你所說的話我都能夠諒察。
你現(xiàn)在的心理狀態(tài),正如我今年正月的心理狀態(tài)一樣。
我由一場的熱病,把“死”本身愉快地燒死了。
我覺得過去,悲哀,理性,現(xiàn)實界的一切,都在炎炎地燃燒著的凈火中燒掉,而只剩著純粹的血清在心里營著不可思議的作用,形成了現(xiàn)在這個無邪氣的我的軀體。
所以現(xiàn)在的我只是個小孩子,我對你的愛是天真的。
維弟,我的小朋友,好像天使般地和我交際罷!不然,我會哭,不斷地哭。
不待說我最初對你的愛就覺得有點奇怪,但你不也是同樣嗎?可是明了地說起來,我們遠是無邪氣的愛的成分多幾倍。
愛弟,我非愛你不可,非和你往來不可。
你要尊重我的無邪氣,不要把我無邪氣的可愛的靈魂殺死!不要認我的愛單單是男女間的戀情。
曉得嗎?
我奇妙地接受了你的接吻。
但那和小孩從慈愛的母親所接受的一樣,不是男女戀情的接吻。
男女風情的接吻是遠躲在很遠很遠的秘密世界的。
因為你現(xiàn)在微弱的愛遠彈不起我的心弦。
但我的愛你是深深的,強烈的。
你好像從星的世界飛落來探尋我的心一樣。
我看到你那水晶樣的光明,越覺得寂寞,覺得無邊的寂寞。
不,我不愛了,決不愛你了。
等得一二年,尸骸都要腐朽。
你不知道過熱愛的日子,一天要比三天長哩。
在愛的上面沒有理性,我無我地想服從你的命令,就是苦也服從;但,不,不行,服從不情理的命令是可笑的。
嘗過種種苦痛的我,是不怕什么命運的,等,等,等幾年幾千萬年的這種蠢念我不來。
我生來是頑強,我要怎樣就怎樣,我還是任自己的心意行事罷。
維!愿你讓我們的運命自然地輪轉(zhuǎn)下去罷!
白薇
10,18
(選自《昨夜》,上海南強書局1933年版)
我投到文學(xué)圈里的初衷(一)【2】
從小一直到吃了二十多年飯,我與文學(xué)無緣。
祖父是個武官,丟下奶香的父親他就去世了。父親長年在外讀書,全年不回來十天,家里一箱箱的書籍,是緊緊地鎖在高樓的。
我幼時唯一的嗜好是繪畫。我還記得,在一個初夏的黃昏,蝙蝠成群飛舞,我的一個寂寞的心兒,仿佛動了靈感,就拿起我母親的畫筆,繪了幾只飛蝙蝠。
那時我只有六歲,拿了我第一次的創(chuàng)作給母親看,談話忙而嚴厲的母親把我推在一邊,并不睬我。我負氣地拿了去給祖母看,溫柔和藹的祖母獎勵了我,從此教我繪花卉蟲鳥,且慢聲細語地對我說:“你祖父頂會寫字,你父親寫字不行,你三歲的時候就會認識一些字,可惜現(xiàn)在沒有人教你讀書。”
舉目看青山,風氣怪閉塞的鄉(xiāng)村里,我嬌嫩的小生命,已經(jīng)在母親嚴格的管束下,多年犧牲于女紅中,自日出到日暮,不息不玩地生產(chǎn)著,全家及親戚底繡花,挑花,及各種應(yīng)用的美術(shù)品,全是我幼時的心血供給的。
我是外柔中堅的孩子,每找到了避開母親眼線的機會,就心血躍躍地丟開了女紅,偷些紙帛去繪我最心愛的圖畫。結(jié)局是遭一頓打罵,打罵了又來畫,忘我忘餐的,這點心靈,是威嚴的母親殺不死的。
由是十歲左右,就有能畫之名,親戚朋友找我繪畫的多著,自硝鏹水繪流行鄉(xiāng)間,親友來請我畫手巾、帳檐及門簾的,使我應(yīng)接不暇。我有一個長時期,終天拿著煙霧騰騰的鏹水筆,在一塊一塊的藍竹布上飛動。那鏹水的氣味難聞,刺眼欲泣,漸漸我的氣管、眼睛、指頭,都中了鏹水毒。我本來多病的身體,越黃瘦病弱,人都說這孩子會養(yǎng)不活。
十三歲左右,我斷然拋棄了妨害我身心發(fā)育的一切苦工,和雙親大吵特吵,畢竟爭得了進我父親創(chuàng)辦的兩等小學(xué)。父親是日本留學(xué)生,傳播新思想,注重科學(xué);學(xué)生是起碼讀過四年家塾的進初小。高小等于現(xiàn)在的初中。我同時在初小聽國文,史地,在高小聽博物,理化。
兩年不滿我就休學(xué)了,在家里看護父親的病,且偷偷地跟著父親看亡命在日本的中國國民政府同盟會底各種書籍,更愛看《新民叢報》。每看到革命者的悲壯事,就鼓舞歡笑;看到他們的厄運,慘死,又不禁暗淚長流。
秋謹,吳樾,陳天華,宋教仁之死,不知贏去了我多少眼淚;又讀《飲冰室》,看到羅蘭夫人之死,使我悲痛暗嘆了好一晌,曾用我的意想畫了張白衣就刑的羅蘭夫人的像,貼在壁上虔敬流淚地憑吊她。
父親病愈后,他在家里教我數(shù)學(xué),我迅速地學(xué)完了諸等,比例,繁分,還自動地請他教了些別的科學(xué)。父親因為當時沒有很好的國文教科書,他就把《近世中國外交失敗史》一書,當國文教我,關(guān)于“鴉pian戰(zhàn)爭”、“甲午戰(zhàn)爭”、“朝鮮獨立”、“臺灣琉球割讓”等史跡,我都以一個小學(xué)生澎湃的熱血,接受了那些刺激。
由是,我對于科學(xué)和革命思想,是畸形地發(fā)展著。所以,我自小學(xué)到師范畢業(yè),圖畫,理科,總是百分滿點,其余的功課,除裁縫,手工,唱歌外,各科也在九十分以上。對于國文教材,絕少滿意的。
作文雖然常常被揭示,被稱為可以考舉人、進士,也曾因此受過同學(xué)的妒、恨與陷害,但總有一個偏見,就是──中國之弱,弱于重文輕武,不講究科學(xué),──所以我很瞧不起什么文學(xué),尤其討厭古文學(xué)。
在第三女師范,我曾以領(lǐng)袖資格,糾合年輕氣銳的同學(xué),要求先生講世界大勢的新文章,讀白話文,至掀起學(xué)校新舊沖突的風波。在第一女師范,我拒絕了讀無生命的古文、考證,拒絕了填詞、做詩,寧愿詩詞試驗交白卷,寧愿給那古朽的老先生看我是不倫不類的怪物。
我又絕對不看小說,卻喜歡看雜志,尤其關(guān)心民權(quán)解放、婦女解放的文章。我想:看小說是小姐們無聊的消遣。
洪憲稱帝,繼以宣統(tǒng)復(fù)辟,湘省教育,弄到黑漆一團,女校取消英文,校中幾乎不訂雜志。我多余的精力無所用,同學(xué)勸我做詩,填詞,對對,我都一笑答之。埋頭繪畫之外,不得已盡看子書,讀《左傳》,每天背誦一兩篇古文或《昭明文選》中的精美文章。這是我的一個轉(zhuǎn)變。
去了日本,想學(xué)圖畫的苦心,真非筆所能描繪。
但圖畫是花錢的東西,若是勤學(xué),一人須花兩人的費用。我是從慘淡的壓迫中,自己只有六塊錢,因同學(xué)的幫忙,才得逃到日本的。到日本就必須做工的景況,使我對于圖畫,只能讓它在渴想苦念中,比失了十個戀人還傷心地告了結(jié)局。
為著父親的“家庭革命………父子革命……大逆不道的叛徒……”這套暴風雨似的通牒,迫我回國,我才匆匆忙忙考進東京女高師的理科,借以抵抗父親的迫令。
化驗藥品,顯微鏡,一層高一層的教室,像電影院一樣黑的實驗室,爬蟲,走獸,飛鳥,魚蚧,棱角怪美的結(jié)晶體,紅黃藍白紫各種美麗的花,形形色色的自然界,自形態(tài)乃至細胞,及山上海濱的采集,給了我不少的知識、快樂……我想做個博物學(xué)家。
若不是因為偶然的機會,我與易漱瑜女士同住,我得因她認識田漢先生,我此生會與文學(xué)有因緣么?
不敢說。
清理我文學(xué)上的因緣,唯一的導(dǎo)師,的確就是田漢先生!可是田漢先生肯承認有我這么一個學(xué)生嗎?
當我和他愛人易女士,在某女子寄宿舍同房不久,他來教我們的英文,課本是易卜生底《娜娜》。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與文學(xué)見面。但英文程度淺的我,是沒有法子能夠繼續(xù)下去的,只得幾天后就中止了。他又介紹我看文學(xué)概論,是日文書。我根本不懂文學(xué),半知不解地看了就還給他。他問我還喜歡看什么書,他可以供給我看。我不曉得答。當時他正在寫一篇劇本,滿地滿屋堆著參考書,沒處坐,他也不留坐,從此我和他的師生關(guān)系斷了,也許他早就把我忘了。誰會想到,我畢竟要認他是我文學(xué)上唯一的導(dǎo)師呢?
的確,當時我并沒有得到什么益處,我對于文學(xué),還沒有發(fā)生感情,我依然同樣去進實驗室,拿我的顯微鏡。我愛顯微鏡下的真實啊!顯微鏡下的真實多美麗!
異國風光,一年又一年地摧折了我孤苦的肝膽,經(jīng)濟力的鐵蹄,蹂躪了一個苦學(xué)生的心臟;金錢與勢力的天蓋下,壓壞了人性的天真,壓倒了真理、正義與同情,也壓碎了骨肉親子的愛。我在這些直接間接的壓力下,幾乎被壓死了。于是我開始對“人情”“社會”懷疑,懷恨。
我憎惡,越熾烈地憎惡人們普遍的虛偽;我痛恨,越深刻地痛恨人們集中刻毒的劍火,對最忠實、美好、天真、可愛、卻無依無靠的人兒去毀壞;我悲嘆,更悲嘆那墮落的人們,只會跟著黑暗的勢力跑,我越懷疑,茫然地懷疑生物中最高等靈慧的人類,何以甘心把人類社會建筑在那樣殘酷、刻薄、昏暗、虛偽的基礎(chǔ)上?
把我的解剖刀,剖開這人類社會看個清楚吧!用些試驗藥,點只火酒燈,把這些家伙分析來看看吧!割下些人類層社會層的小片,擺在顯微鏡下,察明那組織構(gòu)成的究竟吧!
啊,不能!我這些蠢笨的道具,只能驗物,不能驗社會,人層!
我煩悶了,刻骨的煩悶襲迫著,許多日月,我在煩惱的漩渦里打圈圈。
我需要一樣武器,像解剖刀和顯微鏡一樣,而是解剖驗明人類社會的武器!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,刻出人類的痛苦,尤其是要刻出被壓迫者的痛苦!同時要那武器暴露壓迫者的罪惡,給權(quán)勢高貴的人層一點討伐!
對了,如今我手上的解剖刀,顯微鏡,全無用了!
我投到文學(xué)圈里的初衷(二)【3】
冥冥中我那末想著,渺渺然我沉入了無邊的回憶──
1.一個妙嫩的小姑娘,跪在父親面前哭泣,含羞地說:“爸爸,我無論如何不嫁,我要讀書!
“哎,孩子!你要知道,別人底獨生子病得那末慘,非娶親是沒有救的。我們禮教名家,你要聽父母底話……”
2.拳擊,口咬,父親的嬌女被一個有名的兇惡寡婦,打破眼睛,咬斷了腳筋,血流滿面,血流染趾涂地,兇婦和兒子再撕碎她全身的衣服,打青她的胸背,又拿了斧頭來斫她。父親的女兒,只得赤裸光身,帶血帶淚地逃到河里,躲在水中避難。
父親醫(yī)著女兒的傷處,母親急得吐血,迫著父親說:“依了女兒的話,讓女兒脫離那地獄吧!橫直女婿不是好貨,為了女兒讀書,母子聯(lián)合把她虐待。這會把我急死啊!”
“急什么?”你給她打死了一個女兒,難道還會再一個女兒給他們打死么?讓女兒和他們脫離!我們禮教名家,虧你說得出口!”
3.寡婦把刀與繩,擺在父親的女兒面前,逼她選一條路。黑夜,雪花與狂風中,女兒低眉含恨地走出了地獄之門,抱著與一切都惜別之感,“再會吧!故鄉(xiāng)!再會吧,世界!”她流淚心語著,逃向渺然森黑的墳山、江頭。
4.女兒并沒有死,逃到幾百里的師范學(xué)校了。同學(xué)見她穿男裝,剪了發(fā),憔悴怪狀無語,都奚落她,冷笑她,認為是被家庭遺棄不足掛齒的敗類。
幾天后,及見到她的作文被打了“120”分,圖畫被揭示,于是同學(xué)中自豪者號哭而妒恨之.趨勢者親近而圍抱之。父親的女兒,再不見同學(xué)的奚落和冷笑了。她開始接觸了所謂人情社會。
5.父親生怕女兒畢業(yè)了要逃走,特地由千里的家鄉(xiāng),趕到省城來守候女兒,化了幾百塊錢,請了校中教職員吃酒,叫他們嚴守女兒,不得讓她逃逸。
果然,畢業(yè)的第二天,有人把學(xué)校重重包圍了,校長學(xué)監(jiān)守大門。女兒知道逃校留學(xué)的計劃被泄漏了,急急跳墻,跳窗,可憐四面八方都有人守著。校長叫了她去勸道:“我本想用省里的費,選送你出洋的,但你父親是禮教的忠實信徒,你還是遵從父親,謹守三從四德吧!”
6.父親竟不知道他女兒,從一個出糞的舊孔道逃出學(xué)校了。兩手空空六塊錢,她上了由長沙開到漢口的輪船。
在船上,遇著一個學(xué)校的老女仆,她拖著她的手說:“小姐,你這樣跑出來了!這樣光光的跑出來怎么辦呢?!”老淚橫流,她掏出兩塊錢塞到她手里說:“小姐,請你收著,我現(xiàn)在身上錢不多。到了上海我還可以幫忙你!彼屑つ抢蠇寢,兩人相抱哭著。
女仆把這漂泊的姑娘,領(lǐng)去大餐間見她的主婦,想使她談笑忘愁。誰想那主婦破口大罵女仆道:“這種被家里趕出來的下做家伙,你別帶她來污穢我的地方!”在窗外聽到這話的漂泊人,只得火燒衷心無辦法。
7.到橫濱只剩兩角錢,寫了封掛號信寄到東京請友人底姊姊來接,錢就完了。這位姊姊是很負才名的大闊小姐,她看這一無所有,又并不出奇的漂泊人,招待之下,總不免有點蔑視,總算她好,替她找到了下婢的職業(yè)。
下婢一職,決定了這可憐者的身分。高貴的姊姊,越發(fā)看她不起,甚至疑心她出身不清白,疑心她盜竊或有不良行為。
被一位有力者所輕視,風聲所及,冷箭如飛,真使清白的靈魂,啼笑皆非。
又有一種風聲──“有個湖南女子流落在東京,真是丟中國的丑!”
8.這下婢,直到考進了日本女子最高的學(xué)府,而且是最難考進的理科,才被人們認為是一個人,然而天來的浩劫也從此開始了。
因為來了個被父親迫出的弟弟,又加了個孤女身世的朋友留學(xué)東京,都靠她的一筆官費暫時公用。不久弟弟又病了要開刀,誰也不管他生死及金錢的一分毫。她就賣光所有的書籍,衣服,又忍饑受餓,數(shù)月不嘗菜米油鹽,只吃紅薯豆湯延命,省出錢來好救弟弟。苦餓的結(jié)局,她竟一病逾年,再病不已,官費掉了,要進貧民醫(yī)院。這時,誰管她?誰看她?誰肯寫封信問她父親寄錢來救她?老房東看她病到不能說話了。七八回去請她弟妹來,但誰來關(guān)照她進醫(yī)院?真是慘淡如喪家的病狗。
9.父親還來信說:“你無情無誼幾個月也不去看你底妹妹弟弟!痹谕环庑爬,給妹妹的信說:“你聰明賢慧將來福氣不淺。”給弟弟的話說:“暫寄給你六百圓……”
啊,閉了回憶的幕吧!往下更不忍回想了!總之,人一背時,丑惡猙獰的面孔,一副一副地接觸著,陰險無情的味兒,應(yīng)有盡有。雖至親的骨肉,姐姐病死病活總不看。恩愛的父親,也會因為一個是嫁給軍長家里的女兒,就滿口稱譽;一個是自拔自救的女兒,就死活無關(guān)痛癢。還說什么呢!?……
怎么會是這樣?推原究竟,不外兩點:一是舊制度的罪惡;一是金錢勢力的作祟,回憶中昔日的可憐人,即今日要對舊制度和金錢勢力宣戰(zhàn)的我了!
“我要宣戰(zhàn)的武器!我要學(xué)習(xí)文學(xué),學(xué)習(xí)文學(xué)!”
我心里這樣喊著。但心里又暗想:“我這末大的年紀還有什么用!一個二十多歲的人,還想從頭開始學(xué)習(xí)什么啊!?”我又陷于煩惱中,在煩惱中徘徊著。
終于像爆發(fā)的火山,反抗的烈火沖沖地冒了出來,不是年齡關(guān)系所能阻止這澎湃的熱潮。再加上一件為著代替好友潘白山借三十塊錢救她絕大的困難,卒不成功而引起的憤激,使我看透了有錢人的心!我便發(fā)誓要用文學(xué)來咬傷而且粉碎他們底心!!
于是我買了本易卜生底《娜娜》來看,看完了,除書中給我的印象,我還不知不覺地喊出;“田漢,我底老師!”繼續(xù)再看易卜生底《海上夫人》、《國民之敵》,我更興高采烈地高呼:“我底老師田漢!你指示了我一條路!”
不多時,我把學(xué)校圖書館所藏的莎士比亞、史特林堡、霍普特曼、梅特林諸人的劇本,統(tǒng)統(tǒng)借來讀了。我剛讀文學(xué)書才三個多月,便不自量地寫了篇三幕劇《蘇斐》,給留日學(xué)生為賑災(zāi)公演所用,還是我自己主演的。
自是日本朋友和教師,許多人知道我喜歡文學(xué),我就跟著日本朋友看俄國托爾斯泰、契霍甫、屠格涅夫、陀斯退益夫斯基等大家的小說,王爾德的小說、戲劇,歌德的詩和劇,海涅、拜倫、雪萊、濟茨們底詩,左拉、莫巴桑、福羅貝爾等底法國小說,及日本當代作家的作品,我都無秩序、無系統(tǒng)地亂看一場。我自己不能買書,總是讀“回讀屋”送來的書,就是每月出三塊錢,定一份“回讀”書籍,他就會每三天送一本書來,隨便什么大作品,書名由自己選擇,他每月總會送十冊書來,但三天內(nèi)總要看完一本換另一本。
這樣拼命看書,我眼睛弄近視了,腦筋弄亂了,又沒有師友指教批評,我不知道誰的好,也不知道要喜歡誰。只是書一到手,我就要從頭一字看到最末一字才放手。
自后,凡是名家杰作,只要能到手,我無所不讀。但小說全是看的長篇,短篇絕少涉及。最后,很喜歡看德國表現(xiàn)派的東西;未來派的東西也看,卻不了然。
這么一來,我對于學(xué)校,簡直是掛招牌了,有岌岌站不住腳之勢,各科主任,對我都討厭起來,反之,許多愛好文藝的教授,常叫我到他們家里去玩。
有一天,音樂先生對我笑著,用甜蜜美妙的聲音說:“黃君,你喜歡文學(xué)么?”
“是!
“你到我家里去玩玩好么?我的丈夫就是中村吉藏!
“啊!”我呆呆地睜大了眼睛,心里太喜歡了。
“他是研究法國文學(xué)的,小說、戲劇,都寫了不少!
中村吉藏先生看來是一位莊嚴的上了年紀的人,他問我:
“你喜歡什么派別的文學(xué)?”
當時我是還沒有上軌道的野馬,我不曉得答,只是羞紅著臉聊以塞責地說:
“我喜歡梅特林的《青鳥》!
他大不高興,哼出古老的聲音:
“唔,唔!……你喜歡象征派,神秘派的家伙!那么,你喜歡霍普特曼底《沉鐘》羅?”
“是!
我越害羞,不敢抬頭。
“象征派、神秘派,是老早就過去的潮流了,F(xiàn)在還喜歡那些,簡直是思想落伍!”
在他冷嚴與不客氣的尊容前,我羞愧得直欲落淚。幸而他夫人用甜美的聲調(diào)代我談話,壯我底膽,他又問:
“你喜歡易卜生的作品嗎?”
“是,我喜歡他底《偶像家庭》,但是,《國民之敵》好像更喜歡些!
“好的,以后你多看些社會問題的東西。今日的文學(xué),是社會問題的文學(xué)。你看過高爾斯華綏的作品嗎?”
“沒有。”
英國前輩的社會戲曲家高爾斯華綏的戲曲,我是從中村吉藏先生的指導(dǎo)才知道的,他底《銀匣》《爭斗》,社會意義之濃厚,的確是我以前看的戲曲中所找不到的。對于中村吉藏先生,頗有相見太晚之恨,但這是說以前的高爾斯華綏。
民國十五年歸國以來,我學(xué)了些什么,做了些什么呢?趕著革命的浪潮,對革命的母胎廣州跑,……
文學(xué)是要飯培養(yǎng)的,我沒有培養(yǎng)它的力量,我離開文學(xué)太遠了。
《奔流》時代,蘇雪林女士和我很要好,她每次和我見面,總有幾句“我們女作家,我們女作家”。我聽來非常背皮緊。“作家”,中國現(xiàn)在,嚴格地說來真有幾個?“女作家”在現(xiàn)代中國,更是鳳毛麟角!起碼我是不配稱“女作家”的,猶之我不配稱“太太”“夫人”一樣。我沒有盡作家的職,沒有好好寫過一兩篇文章,猶之我不曾盡過太太的職,沒有好好地和愛人同居過一個月以上一樣。
我既不是作家,就不知道談文學(xué)。承文學(xué)社兩次來信,要我寫“我與文學(xué)”這篇文章,我只得胡說一頓。
不過我決不會忘記我投到文學(xué)圈里的初衷的!只嘆我多年來給慘淡的病磨著了,我是一個頂呱呱的“病家”。
(選自《文學(xué)》一周年紀念特輯:《我與文學(xué)1934年7月上海生活出版社出版)
【白薇散文作品】相關(guān)文章:
林清玄散文作品10-26
張小嫻散文作品10-26
學(xué)生作品散文10-26
散文作品散步10-05
朱自清散文精選作品10-05
愛情散文精選作品10-05
卞之琳散文作品10-05
冰心散文作品精選10-05
喜好散文作品10-26